“真的,”西澤爾挑眉,“您怎麼知道林的名字?”
“當然是他告訴我的呀,”穆赫蘭夫人打量了兒子半晌,歎氣道,“真是活受罪,我雖然通訊都說你瘦了,但那隻是想讓你好好吃飯,可這次呢?你真是瘦得讓我當媽的心疼,要不彆在邊防軍待了,回中央星圈來吧?至少還能在媽媽身邊。”
西澤爾哭笑不得:“媽,您說什麼呢?我難道不工作了嗎。”
“我覺得行,”穆赫蘭夫人又歎了一聲,“但你肯定不行,我就是隨口一說罷了。”
“阿辭,”她抬起頭叫道,“阿辭?來伯母看看你瘦了沒有。”
楚辭拿了根橡皮筋綁好頭發,走到通訊屏幕跟前來:“我肯定沒有。”
難得穆赫蘭夫人終於實事求是了一次,點頭道:“是沒什麼變化,要好好吃飯知道了嗎?注意身體,彆學你哥……”
楚辭點頭:“好。”
通訊斷連,西澤爾看著楚辭將換下來的衣服扔進洗衣機,忽然輕聲叫道:“阿辭?”
楚辭回過頭:“乾嘛?”
“不乾嘛,”西澤爾道,“我能這麼叫你嗎?”
楚辭滿頭問號:“你想怎麼叫就怎麼叫。”
“哦。”
楚辭“砰”一聲關上洗衣機的門,若有所思道:“靳總今天下去通訊了阿特彌斯指揮官,看樣子,我們可能真的用不了多久就要回去了。”
“我之前就想過這個問題。”西澤爾道,“在得知銀河禁區真相的前提之下,遠航是否還有意義。”
“但是元帥的決定是正確的,未來號出航是報中央星圈批示,確實不宜冒險。”
楚辭點了點頭,將洗好的衣服拿出來放在床頭櫃上,過了一會,他關掉了艙室的照明,對西澤爾道:“早點休息。”
“你不睡覺?”西澤爾問。
“我在看雲照將軍的日記。”
三年來,這本日記已經被他翻閱了無數遍,西澤爾回來之後,他從前的那些謎題都迎刃而解,再看綴在最後,那些出自阿瑞斯之手的,關於179基地的設想時,他心中忽然生出了一些莫名的惆悵。
那個時候,也許他的心情和自己剛來到這個時代時會有幾分相同吧?
這個在時間中旅行的人。
或者,他也當自己是個過客。
楚辭看了一會就關上了閱讀器,可是他依舊睡不著,哪怕他收起了精神力場,還是睡不著。失眠就像一個難改的習慣,他也曾試圖調整,或者依靠藥物去治療,可是沒有用。
他悄悄聽了一會西澤爾平穩的呼吸,知道他大概已經睡著了,才無聲的爬起來,打開櫃子去拿藥。
一開始的時候他隻吃兩顆,後來就變成了四顆,現在變成了六七顆,他往藥瓶蓋子裡倒了六顆,又想起昨天晚上自己好像就是吃了六顆,但還是睡不著,往瓶子裡一瞅,就剩兩顆,他乾脆都倒出來,然後拿著杯子去接水,免得自己又像昨天晚上一樣差點噎死。
可就在他剛轉過身走向淨水器的時候,艙室的燈忽然毫無征兆的亮了起來。
楚辭驀然回頭,西澤爾不知道什麼時候醒了,正坐在床邊沿,定定的看著他。
他愣了一下,才後知後覺的找回自己的聲音:“怎麼了?”
“你在乾什麼?”西澤爾問,語氣平靜。
“我想喝水。”楚辭朝他揚了揚自己手裡的杯子。
“桌子上那是什麼?”
楚辭下意識道:“沒什麼——”
“是什麼藥?”
“不是什麼藥,就是維生素。”
“說實話,”西澤爾站起身走到他跟前,逆著光,看不清楚他臉上的神情,可是他的目光猶如冰淩一般落在楚辭身上,“不要對我說謊。”
楚辭沉默著,半晌,終於在他逼迫的目光中道:“鎮定劑。”
“為什麼要吃鎮定劑?”
“睡不著。”
西澤爾大步跨到桌板跟前,拿起藥瓶看了一眼,藥瓶上並沒有標簽,顯然已經被楚辭撕掉了,而旁邊的蓋子裡盛著將近十顆藥片,看上去像一堆小雪山。
“睡不著就吃鎮定劑?”西澤爾都要被他氣笑了,“你知不知道這種藥物是會成癮的!”
“我又不會,”楚辭無所謂道,“而且根本也沒多少作用。”
“你一次性吃這麼多片?”西澤爾冷聲道。
楚辭聽出來他真的生氣了,隻好垂著頭道:“沒有,隻有剛才看這一瓶快完了。”
“吃藥多久了?”
楚辭抿著嘴唇不說話。
“說!”
“忘了。”
“你——”西澤爾輕微地吸了一口冷氣,又吐出來,他閉上眼睛好一會,道,“你再這樣我真的生氣了,我……”
“我睡不著,”楚辭聲調平平的說著,“我真的睡不著。一開始我以為是昏迷的太久所以暫時不需要睡眠,後來發現根本不是。我一閉上眼睛就會想起那天晚上的洪水,然後越來越清醒,越來越清醒。”
“所以,”西澤爾聲音艱澀的道,“你從三年前就一直靠吃鎮定劑入睡?”
“兩年零十個月。”楚辭糾正他。
西澤爾:“……”
他放緩了聲音:“為什麼會睡不著?有去看過醫生嗎,醫生怎麼說?”
“陸醫生幫我檢查過,”楚辭攤手,“他說我好的很。”
半晌,西澤爾道:“就算我失蹤,那也不是你的錯。”
“我知道,”楚辭重複,“我知道不是,可是……”
可是他依舊會忍不住一遍遍的想。
如果在水底他抓住了西澤爾的手,如果一開始遇見阿瑞斯的不是他而是西澤爾。自己怎麼樣無所謂,他隻想讓西澤爾回來。
他難過了那麼久。
等到他終於覺得自己不再難過了,可後來卻發現,時間並沒有將他治愈,隻是時間久了,人就隻能將有些事情埋在心裡,越埋越深,越來越深。
“給我,”他攤開手,看著西澤爾道,“這是最後一瓶,吃完我就不吃了。不管能不能睡著,我都不吃了。”
西澤爾低頭看了一眼手裡的一小把藥片,手掌一翻,那些藥片全部落在了垃圾桶裡,像是一場顆粒分明的雪。
“你!”楚辭看著他半晌,最終也隻能無可奈何,他將水杯躺在床邊的壁櫃裡,往床上一趟,拉過被子蒙住頭。
艙室的燈無聲熄了下去,好一會,西澤爾問:“我剛回來那天晚上你不是睡著了嗎?”
楚辭沒好氣道:“誰知道。”
過了幾秒鐘,他感覺自己身邊一沉,似乎有什麼東西壓了下來,然後聽見西澤爾的聲音在他旁邊道:“給我挪一點位置。”
楚辭掀開被子,昏暗中瞪了他一下,往裡挪了挪,道:“你不嫌擠啊?”
“我不嫌。”
西澤爾的聲音裡有一抹笑意,等到楚辭躺好了,他才躺下,楚辭將被子扔過去一半,卻依舊麵朝著艙室壁。
不知道過了多久,楚辭也沒有動,也沒有說話。
他依舊沒有睡著。
可是後來,他的呼吸逐漸的低下去,逐漸隻剩下極其輕微的氣息聲。西澤爾抬起手想去給他蓋被子,動作懸在空中半晌,最後還是收了回去。
舷窗外的星辰漂浮過了一千顆,可是卻再也沒有人去陪它們數數了。
兩天後的下午,未來號艦長拉爾米勒奇收到了來自北鬥星邊防軍軍部的元帥令,即日起,艦隊返航。
拉爾米勒奇本人似乎對此並不驚訝,旗艦上的各位也隻是一開始表達了幾分疑惑之後,就服從了命令,重新設置航線,調轉方向,回航。
“可還是什麼探索結果都沒有。”奈克希亞站在旗艦巨大的舷窗前說道。
舷窗外是浩瀚深廣的宇宙,瑰麗的星辰漂浮移轉,今日如此,億萬年如此。
“其實出航的時候我就應該預料到,”奈克希亞搖了搖頭,“都快半個世紀了,遠空探索從未停止,可是卻什麼都沒有發現,也許星際探索的時代已經過去了……你在想什麼?”
拉爾米勒奇如夢初醒般抬起頭,心不在焉的附和道:“是。”
“你不會因為要返航所以才這麼失落吧?”奈克希亞笑道,“雖然我們執行的是五年的探索任務,可是現在都快要三年了,也隻是發現了一些未記錄的天體而已,元帥要求返航也是理所當然的。”
“而且,回去之後還不是該升職升職,該授勳授勳,你擔心什麼?”
拉爾米勒奇搖了搖頭:“我不是擔心這個。”
可是奈克希亞再問時,她什麼都不說了。
身為未來號的艦長,拉爾米勒奇當然知道未來號回航的真正原因,他擔心的是元帥和靳總最終的決定。
如果……
這就像是一顆不定的炸彈,總有一天,會“砰”的炸開,將時間一切虛偽的謊言,炸的稀巴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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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本不存在所謂的加納星係,”靳昀初將一疊印刷出來的資料扔在暮少遠的桌上,“我沒有讓他們傳輸,隻是用了物理印刷,這樣保險一點,你看完之後就立即銷毀掉。”
暮少遠一頁一頁的將這些資料翻看過去,臉色陰沉如雷暴雨天。
“這項任務是星研院批的,”靳昀初道,“報批的艦隊規模比未來號艦隊大多了,但就算是回航途中遇見了隕石雨,發生了事故,也不該就回來那麼點人,而且這些人不是精神出了問題就是被遠調,現在想找到一個能說話的都難。”
“造假?”暮少遠抬起凜冽的眼眸。
“連探索結果都能造假,星艦規模造點假算什麼?”靳昀初挑眉,“我現在就想知道這件事是誰搞的。膽子真他媽的大啊,這種事情也敢造假,遠空探索經費那麼大一筆,都到什麼地方去了?”
“你意思是,”暮少遠緩緩道,“幕後的人是為了騙取探索經費?”
“不然我真的想不到理由了,圖什麼呢?費那麼大精神。”
暮少遠將靳昀初帶來的資料投進了自動清掃機器人的嘴裡,紙張瞬間粉碎成屑。他若有所思的道:“這件事和311艦隊一樣,恐怕不好查……”
靳昀初擺了擺手:“下午穆赫蘭會通訊,你和他說吧。”
“你告訴他了?”暮少遠似乎有點驚訝。
“你剛才看的資料就是他發過來的,”靳昀初道,“不然你以為我能這麼快拿到星研院的東西?”
“他沒問題你原因?”
“他沒問,”靳昀初秀致的眉緩緩皺起來,“我總覺得,他似乎知道什麼。”
“穆赫蘭精著呢,”暮少遠沉緩的道,“要不然他一個軍方高級將領,能和中央星圈那群政客和平共處這麼多年?”
“對了,未來號要多久能回來?”
“就算接連遠程躍遷,也得半年之後才能回來吧?”
半年後。
陳柚今年的寒假過得很不舒坦。因為剛過完年沒幾天,她就被導師叫回了學校,連她爺爺都唏噓的道:“怎麼這個學還越上越辛苦了?”
陳柚欲哭無淚,她能怎麼辦,當然是按照老板的吩咐回學校啊。
從北鬥學院畢業之後她就申請了本專業一名教授的碩士,今年她的師兄師姐幾乎都麵臨畢業,導師沒有彆的學生可以奴役,她就成了最可憐的那個。回學校之後東西都沒有來得及放回寢室就趕去了實驗室。不過好在她的導師雖然嚴格的要是,還總是奴役她乾活,該給的工錢卻一分不少,發論文也願意帶著她,甚至有時候她做實驗和測試,老板就在旁邊盯著,給她嚇得戰戰兢兢,夢回當年練習機甲操縱時,納金斯就在一旁“虎視眈眈”的青蔥歲月。
她還差幾個月才成年,因此被實驗室的師兄師姐們戲稱為“天才”,但是她知道,自己壓根不算什麼天才,這時候她就會做出少見多怪的神情,擺擺手:“我算什麼,我有一個朋友,入學就是179基地聯合訓練第一名,二年級就在秦教授的實驗室實習,還是那一屆機甲聯賽第一名,這才是天才!”
大家都知道她說的是誰,但是每逢這時候,卻也都樂意將這位天才的傳聞逸事再拉出來聊一聊,畢竟當年機甲聯賽的結束後,據說中央軍校某位也很優秀的參賽選手本來打算向這位天才表白,結果人家連領銜授勳儀式都沒有參加,直接去執行遠空探索任務了。
雖然也有人說她背景不簡單,但是在絕對的實力麵前,家世背景反而都成了陪襯。
“陳柚?”
陳柚還沒有進實驗室就聽見自己導師在叫自己的名字,她將行李箱往旁邊的休息室一推,連忙跑過去道:“來了來了,老師下午好。”
導師見她跑得滿頭大汗,也就放緩了語氣:“還沒吃飯吧?那邊有我剛才買的麵包,你先吃一點墊一墊。”
“好嘞。”
“今天叫你過來呢,主要是我們實驗室新接了一個外包項目,”導師慢慢地道,“是太陽花的,今天他們那邊項目的負責人會過來,我先帶你去見一見人家,以後有什麼事情也好溝通。”
陳柚眼中一亮。
導師這番話其實就是要帶著她做項目的意思,這樣的項目給不給錢不重要,等到以後她畢業了,履曆上有這樣的一筆,能作為很多大公司的敲門磚。
林臨走的時候告訴她,等到星際探索任務執行完畢,他回來的時候可能會去軍隊服役,當時陳柚因為這件事思考良久,最終還是覺得自己不適合走和父母相同的道路,於是便和奧蘭多一起申請了碩士,繼續學習深造。
車子從空間場穿出,停在了一家陳柚從未來過的餐廳門前,機器人指引著停車場的位置,導師停好車之後,一邊叮囑陳柚待會不要亂說話,一邊帶著她走進了餐廳。
而當陳柚走進包廂,看見那位坐在圓桌旁的金發年輕人時,驚訝的叫出了聲:“諾亞學長?”
克裡斯托弗·諾亞目光漫然的瞥了過來,一瞥之下,同樣也驚訝道:“柚子?”
導師笑嗬嗬的道:“怎麼,諾亞先生認識我的學生?”
“韓教授客氣了,叫我克裡斯就好,”諾亞和韓教授握了握手,解釋道,“我和柚子是朋友,以前還沒畢業的時候,還同屬一個社團。”
“謔,那還真是巧了,今天都是熟人。”
“是的,您快請坐。”諾亞示意適應生拉開椅子,轉頭對陳柚道,“柚子你也坐。”
那一年機甲聯賽的團體賽的時候,奧蘭多正好和諾亞分在了一個團隊,他們的成績也不錯,一來二去就熟了。而林去參加遠空探索任務之後,陳柚因為無聊,就替代了她在S俱樂部的位置,這時候她才知道,林和諾亞私底下的關係竟然不錯,慢慢地,他們也就熟悉了起來。
席上都是熟人,諾亞乾脆將助理支了出去,很快談完了項目的事情,因為是熟人,陳柚也就沒什麼好局促的,一邊吃東西一邊和諾亞聊天。
聊著聊著,諾亞忽然道:“林是不是快回來了?”
陳柚一算時間,欣然道:“對,是快回來了,我就說好像總有個什麼事似的,但是總是想不起來,原來是她要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