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記錄蝸樹葉的生長過程。”
“……什麼東西?”
“它隻有在大雨天氣才會生長,而且生命周期很短——我奶奶是植物學家,我和她生活在這裡做深林植物研究!”
她說著,從自己終端上調出來一張身份卡,楚辭瞟了一眼,鬆開手下床:“不要亂帶陌生人回家,也不要給陌生人看你的身份信息。”
他換上鞋子準備離開,少女回過頭來,一張乾淨而清冷的麵孔,她盯著楚辭看了一秒鐘,忽然露出一絲笑容:“我就知道是你。”
“你是林對不對?我沒有認錯——”
話沒有說完,她的脖子就落在了楚辭手裡,手指收緊,少女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我……我真的沒有惡意——咳咳咳,你先放開——”
“你見過我?”楚辭皺眉問,他手上的力道鬆開了一些,現在這個鬼樣子都能被認出來也是離了譜了。
“星網上有影像記錄,全宇宙的人都見過你。”
“但我現在這樣你也能認出來?”
少女暼下眼睛,語氣中有幾分不易察覺的得意:“我能僅憑借眼睛分辨出同類目的上千種植物,你隻是半邊臉受傷了而已,我當然認得出來。”
就在這時,屋外傳來溫柔慈和詢問聲:“囡囡,他醒了吧?”
“醒了,奶奶。”
楚辭鬆開手,彎腰係好鞋帶,道:“謝謝你救了我。”
他環視屋內:“我的包呢?麻煩拿來給我一下——還有,下次不要帶陌生人回家,萬一我是個變態殺手什麼的,第一個殺了你。”
叫囡囡的少女沒有應答,半晌,卻“嗤”地笑出了聲,語氣輕快:“你不是都說過你是霧海的賞金獵人,殺過很多人嗎?”
楚辭偏過頭乜了她一眼:“你膽子很大啊?霧海的人聽見我的名字都要抖三抖。”
“反正我沒有去過霧海。”囡囡聳了聳肩,“而且你不算是陌生人,我奶奶和你老師是朋友。”
楚辭係鞋帶的動作一頓。
囡囡以為他沒有聽清,繼續道:“秦微瀾教授,不是你老師嗎?”
楚辭直起身,低聲道:“當然是。”
囡囡還要再說什麼,門簾掀動,走進來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她很瘦,身形卻並未佝僂,氣質沉靜,仿佛風中的細竹。
“你醒了?”老人和藹地問。
“……嗯,麻煩您了。”
“不麻煩,”老人笑著擺了擺手,“我這裡很少會有客人來,你就當是來玩的,不要拘束。”
“我去給你們準備點吃的。”
她說著又出去了,囡囡在他身後道:“我奶奶叫方明蔚,你聽過嗎?”
楚辭搖了搖頭。
“你沒聽過也正常,你學機甲機動學,和植物學八竿子打不著。”囡囡停頓了一下,低聲道,“我奶奶平時不會上星網,所以她不知道首都星發生了什麼,也沒有告訴秦教授你在這……你不用擔心,我們這裡沒有監控,除了我的終端之外,其他儀器的聯網頻率都不高。”
“你要走?”
見楚辭推門出去,囡囡追問道。
“我留在這會給你們帶來麻煩。”楚辭簡短地說了一句,從門背後的架子上拎起自己的背包,“彆忘了,我是聯邦的逃犯。”
“我不信那場審判。”囡囡在他身後道,“有很多人和我一樣,他們也不相信。”
見楚辭停下腳步,她繼續道:“你也不相信對不對,不然你就不會開槍了。”
“我殺了人。”楚辭對她道,“不要相信一個殺人者的話。”
“但我覺得,”囡囡繞過他走到他麵前,注視著他眼睛,“我覺得你是對的。”
楚辭也看著她,淡然道:“再告訴你一句話,永遠不要相信自己眼睛所看到的。”
“這句話也是我要說的。”囡囡道,她抬起下巴,顯出幾分清冷的倔強,“就算要走也要吃過飯。而且你的傷這麼嚴重,外麵又下著雨,你要是再暈倒了怎麼辦?”
“好了,”方教授在外麵叫道,“都來餐廳,我給你們烤了蛋糕。”
囡囡拽走楚辭的書包,拉著他去了餐廳。
明淨的燈光下,餐桌上擺著金黃誘人的奶油蛋糕和披薩,微光籠罩中好像一個易碎的夢。
楚辭皺眉:“不行,我還是得離開……你也看到的傷了,有人在追殺我。”
“放心,他們找不到這裡的。”囡囡小聲道,“一會吃完飯,我帶你去溫室躲起來,至少傷好了再走。”
“對了,”方教授望著楚辭,“這孩子的臉怎麼了?”
楚辭:“……摔的。”
囡囡:“……”
方教授也再沒有多問,囡囡一邊切蛋糕一邊道:“奶奶,一會我帶他去溫室吧?”
方教授似乎有些詫異,但這些淺淡的情緒一瞬就消失不見,她溫聲應道:“好。”
大概是因為傷勢影響,楚辭味覺好像出了問題,奶油蛋糕在嘴裡並不能感覺到甜,反而有一股淡淡的苦味。他沉默地吃完盤子裡的蛋糕,囡囡去廚房收拾盤子,方教授慈和地對楚辭道:“多待幾天,放心吧,這兒沒人過來。”
楚辭猶豫著點了點頭,方教授笑了笑,感慨地道:“上次和你老師通訊,我以為他要退休了,結果他還挺得意地說,又要教一個新同學。”
楚辭低下頭去,看見自己傷痕累累的手。
他是一個很少後悔的人。殺了勃朗寧這件事對他來說,也不過就像是喝了一杯水那樣簡單,即使後來被西赫女士追殺,無處可去、遍體鱗傷,他也沒有後悔。
可是那一槍之後,勃朗寧死了,他為錫林報了仇。可是他也要同他的生活,他的戀人、朋友、老師、同學就此彆過。他不知道他們還會不會有再相聚的機會,還能不能,像一個普通人那樣行走在陽光之下?
疲於奔命時就不會有力氣去想這些問題,可是一旦停下,愧疚就會像潮水般將他淹沒。
他很突兀地想起小時候,老林有時候去幫彆人乾完活回來,也會坐在家門口,看著錫林灰蒙蒙的天空的發呆。那時候,他會不會想起了首都星藍水晶一樣的明淨天穹?
“走吧。”囡囡從廚房裡出來,拿著一張餐巾紙認真地擦自己的手。
楚辭去臥室裡拿了背包,跟著她出門。
外麵的雨還在下,囡囡拿了兩件雨衣,又拿了雨傘,回過頭問他:“溫室有點遠,你可以嗎?”
楚辭“嗯”了一聲。
深邃的密林中,抬起頭隻能看見密密的綠色的網,雨流從葉網的孔隙裡落下來,林間彌漫起冷白的霧氣。兩個穿著雨衣的年輕人在生長了數百年的巨木之間穿行,顯得無比渺小。
“追殺你的是誰啊?”囡囡問道,“調查局?”
楚辭道:“好奇心害死貓。”
囡囡又問:“你是怎麼從首都星到這裡來的?”
楚辭:“飛過來的。”
囡囡:“……”
她撇了撇嘴:“你真沒意思,你和穆赫蘭參謀長談戀愛的時候也這麼無聊嗎?”
楚辭:“……要你管。”
走在前麵的囡囡回過頭,笑著道:“按照一般電影裡演的情節,我們倆應該發展出一段愛情故事。”
楚辭差點被嗆到,他無語了半天,道:“我已經有男朋友了,而且你也不是我喜歡的類型。”
“知道知道,知道你有男朋友。”囡囡擺手,“全宇宙都知道你和西澤爾·穆赫蘭是一對兒。”
楚辭:“……”
“誒,如果我不是你喜歡的類型,你喜歡什麼類型的女孩子?”
楚辭道:“我不喜歡女孩子,我隻喜歡我男朋友。”
囡囡:“……”
兩人說著到了溫室,楚辭本以為溫室就是類似於穆赫蘭元帥府玻璃花房的一座小建築,可沒想到,這座橢圓形的建築竟然一眼望不到邊際,簡直就像一顆巨大的蛋殼扣在亞伯蘭星地表上。
“這裡的全稱叫‘模擬生態係統三號實驗基地’。”囡囡說道,“這是奶奶的實驗項目,簡單來說就是培育一些已經滅絕或者罕見的植物,相當於一個室內森林。”
她說著,帶著楚辭從側麵通道裡進去:“這邊是控製室,一般來說這裡的溫度都是恒定的,隻有研究階段通過之後才會改變溫度……最近的溫度還可以,不會很冷也不會很熱,最主要的是,這裡不下雨。”
似乎一提到植物她的話就變多了,一路絮絮叨叨的給楚辭介紹那些他從來沒見過的植物。
“好了,你就安心待在這裡吧。”囡囡拍了拍手,“我一會要去東邊工作,你要不要和我一起?或者我晚上給你送吃的過來。”
“晚上不用過來了。”楚辭道,“下著雨路不好走。”
“那我明天過來,順便給你帶藥來。”
“也不要去買藥——”
“那你的傷怎麼辦?”囡囡問。
“環境沒那麼差的話,很快就能好。”
囡囡將信將疑地點了下頭,轉身要往樹林東邊過去乾活的時候,楚辭叫住她:“囡囡?”
“啊?”囡囡回過頭。
楚辭停頓了一瞬,低聲道:“謝謝。”
“不用。”少女擺手,狡黠道,“雖然不能和你談戀愛,但是總能做朋友吧?如果你同意的話,你就是我第一個朋友啦。”
“第一個朋友?”
“我在這裡長大,很少離開森林。”
“怪不得……以後不要隨便帶陌生人回家,說不定真的是個殺人犯怎麼辦。”
囡囡偏過頭:“你是在說你嗎?”
楚辭:“……”
“還有,你不能叫我囡囡,隻有我奶奶才能這麼叫我。”
“那我要怎麼叫你,”楚辭瞥了她一下,“給你起個外號?”
囡囡眼前一亮:“好啊,我還沒有過外號呢。”
楚辭萬萬沒想到竟然有人會樂意自己被取外號,甚至思考了一下,才道:“那要不就叫小菠蘿。”
“誒?”囡囡疑惑道,“為什麼要叫小菠蘿。”
楚辭一本正經道:“不知道,可能是因為剛才吃飯的時候吃了菠蘿。”
“……”
如果沈晝在現場,一定會搖頭感歎,你能對林楚辭的起名水平抱有什麼期望呢?可惜他不在,於是失去了這次吐槽的機會,他正冒著首都星忽然刮起來的大風,去殯儀館確認某個人的死因。
“今天怎麼這麼大風……真是的,刮得東西到處亂飛,氣象管理局怎麼回事。”
“是啊,”沈晝附和道,“這風和北鬥星都快差不多了。”
殯儀館工作人員好奇道:“您是北鬥星人?”
沈晝道:“在那邊工作過好幾年。”
“原來如此,我一直聽說那邊的水底長廊很好看,但一直沒有空去看看。”
“確實很漂亮。”
“那一定要找時間去看看……啊,這就是您要的那位張先生的屍體收斂記錄了,稍等,我去幫您印刷一下。”
不一會,工作人員回來,手裡拿著幾張文件紙。
沈晝接過來,從頭到尾仔細看了一遍。
此人名叫張哲,杜賓德總統刺殺案發生時,他是君赫酒店一名待應生,當時的工作內容是負責宴會廳的酒水配調,他死於後來那場毀滅性爆炸所引發的火災,讓沈晝注意到他的原因是,他死亡位置,卻是在去往地下停車場的升降梯通道中。
按照小葵的陳述,她在拿禮服的過程中差點撞到一個推著冷藏箱的待應生,沈晝將張哲的照片交給小葵辨認,小葵確定自己遇到的就是這個人,而當時,他們同在升降梯裡,張哲說,自己要將酒送到宴會廳。
假設他說的是真話,那麼將冷藏箱裡的酒送到宴會廳後,宴會剛好開始,可是沈晝在僅存的那段影像中,並沒有見到他。
這是第一個疑點。
而按照小葵和宴會廳其他人的回憶,也確實沒有人見過這位待應生和他冷藏箱,也就是說,他有很大可能性在對小葵說謊,他並不是去宴會廳送酒的。也因此導致了第二個疑點的誕生……他死亡時的升降梯通道變成了火海,他是被火焰焚燒而死,可是按照調查局的驗屍報告和屍體收斂記錄,他死前完全沒有任何掙紮的跡象。
因為當時案發現場的人或多或少都攝入了709鎮定劑,因此張哲沒有掙紮被活燒死這一疑點也就歸結於他可能攝入了鎮定劑,而他的屍體中也確實檢測出了鎮定劑的成分,可是問題在於,他並沒有去過宴會廳。
而停車場、地下通道、升降梯口的其他人並沒有攝入鎮定劑,他們都是被槍殺的。
也就是說,很有可能和小葵一樣,有人專門給張哲注射了鎮定劑,將他放在了升降梯通道口處,導致他在昏迷之中,被大火活活燒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