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得如此順利,簡直不可思議!
他穿上外衫,仿佛衝出牢籠的鳥雀在城鎮間自由穿梭,春季的夜晚寒氣極重,可他竟感受不到一絲冷,心臟仿佛要跳出胸膛般用力!
他的雙腳朝外跑去,沒有一刻留戀,甚至沒有回頭,出城的瞬間腦海裡浮現一張臉。
不是宿儺,也不是裡梅。
而是被他親手埋在楓葉林裡的阿橞。
那年天氣極熱,阿橞的胸口豁出一個大洞,她那麼愛美,整天想著要與良人結天造地設的婚,卻因他遭遇不測。
竹內春拚命補救,隻補來無儘的絕望。
胸前的大洞實在醜陋,他發瘋一樣找來木頭,硬是磨出個形狀,等堵住那個豁口後露出喜悅的笑容。
瘋了,瘋了。
他聽見最後的蟬蟲聲嘶力竭地挽留著回不去的夏天,秋日氣溫正濃,在滿耳的風葉聲下俯身挖開泥土。
直到阿橞躺進坑底,仿佛失了力氣般,鋤頭滾落山間,恍然了好一陣沒有去撿工具,反而趴下來用手拱土。
阿橞的臉消失了。
她被藏在暗無天日的地底。
瞬間竹內春控製不住地落下眼淚,一滴滴地砸在泥土裡,也落在他的手上,滾燙的溫度令他哽咽不已。
在一片簌簌風葉中,他用沾滿泥土的手捂住臉,哭得無聲無息,淚流不止。
那時候他誰也不恨,隻恨自己自作聰明,害得阿橞死狀淒慘。
想走,走得越遠越好,離兩麵宿儺遠遠的,他完成他的任務,什麼最惡,什麼詛咒之王乾他何事!
可宿儺不肯放過他。
於是竹內春連他一起恨上,發誓要他嘗同樣的痛苦,流同樣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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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內春一路往南,他身形瘦弱,模樣卻極美,若非腰間彆著把劍早遭到不測。
劍是撿來的,妖魔縱橫的千年前,各國商販每一次出貨回程都在與命運做鬥爭,他遇到的隻是其中渺小一例。
竹內春走到哪兒便幫扶到哪兒,像從前的阿橞那樣,人人都稱呼他為“春大人”。
鄉野間的小孩們最是喜歡他,因為他說話溫柔,模樣又好看,還幫助家人鏟除了襲擊的妖魔。
孩子們初時還很拘謹,熟悉後紛紛送上自己采摘的水果,每到這時竹內春會用草編的螞蚱、兔子送他們玩耍。
真是天君一般的人物啊,人們如此想。
直到人要繼續遠行,孩子們哇哇痛哭起來,含著眼淚在父母懷裡與他依依不舍地作彆。
他不知道的是,在自己離開後這些人紛紛被一把烈火燒成了灰燼。
風餐露宿一月有餘終於抵達原主家。
——既然上哪兒去都會被宿儺找到,倒不如這樣,既完美解釋了去向又在兩人之間埋下深深的刺。
日頭漸烈,帷帽下一張臉燒成一團,竹內春有些累,現如今沒了咒力,羸弱的身軀連個正常人都不如。從前嬌養的身體得不到細致的照料後變得無比糟,渾身布滿蚊蟲叮咬的疙瘩與水泡,又疼又癢叫人無比抓狂。
杵著竹竿,腳步踉蹌地穿過長長的田地,終於熟悉的城鎮大門映入眼簾。
街道上人煙稀少,百姓們儘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他不敢聲張,一步步朝佐佐木宅走去,然而看見的竟是一地廢墟。
繁華不見,望著大火燒灼後留下的斷垣殘壁十分怔然。
路過的老人瞧他高高瘦瘦,一副千裡迢迢的模樣,好心道:“小夥子,來找人嘞?”
竹內春帶著帷帽,老人看不清他的長相,隻隱隱約約感到熟悉,見人不應便自顧自道:“哎喲,這家人早沒了!”
“……沒了?”
“是呢。”就像找到了苦水桶,他怒目圓睜道,“那殺千刀的佐佐木春竟密聯詛咒圍剿陰陽師!”
“枉費咱們從前對他那麼好,病秧子一個,若不是我們自發為他尋藥,他能活到今天?堂堂一個咒術師竟勾結邪祟要毀滅京都!”
“唉,再苦誰有老百姓苦啊,京都派來的權貴真是作死的將我們當罪奴一樣使喚——該死!真是個孽障!”
伴隨老人的嗬斥一股冷意由腳竄入頭頂,他張嘴一陣,半響沉悶地回了句謝謝。剛走出幾步就被一把拉住,竹內春慌亂回頭,隻看見一個額纏汗帶的青年戾著眉目,頭上的帷帽被他一把摘開,那青年高叫一聲:“是佐佐木春!”
方與他嘮嗑的老人瞬時暴起,想撿石頭卻怎麼都找不著,最後脫下自己的木屐朝他狠狠拋去。
鮮血滾燙,幾乎要燒灼他的皮膚,竹內春茫然著臉,他被記憶深處待他和睦的百姓們大罵著叛徒。
不願意浪費糧食,老人、小孩,各色各樣的人朝他身上不停吐著唾沫,直到雙手被方才的青年一把勒住,壓著他朝前方走。
“帶他上寺廟!”
“那些大人們還沒離開,現在送去必定怪罪不到咱們頭上了!”
“是啊,都是佐佐木一族惹的禍,又不是我們求著他們庇護,城裡那麼多咒術師,難不成少他們一戶要死不成!”
“是啊,是啊。”
“廢那麼多話乾什麼,快送去,我不想再乾雙倍工時了!”
“送過去。”
“把叛徒送過去!”
竹內春沒有反抗,他被壓著一路朝前走,眾人緊跟不放,一片哄吵下,無數腥臭的唾沫落在他的衣發臉上。
終於人們口中的寺廟出現在眼前,看著與邪神無異的金身怪像,竹內春頗感可笑。
一切雖不是他所為卻皆由他而起,世人盲從,是善是惡如井底之蛙難以分辨,他又如何向根本不了解咒術的百姓解釋佐佐木一族隻是利益下的提線玩偶。
穿著袈裟的主持在青年的解釋下朝他看來,接著兩人低低說著什麼,幾息後青年一聲招呼,有人卸掉他的劍,又有人高喊“他是咒術師”,雙手便被捆緊關進一間布灰的柴房。
手腕被勒得發紫,足以見百姓的憤怒。
額上的血已經乾了,竹內春卻沒有餘力去擦拭,潔癖的心性早在多方磋磨下消失殆儘。他無力地倚在牆角,寺廟的牆修的極高,窗戶在高處,他在地上隻能仰望。
夜色漸漸黑了,混混沌沌睡著又醒來,直到第三日他已經虛弱的說不出話了,突然一個饅頭與一碗泉水出現在門下。
竹內春隔著門扉艱難地咀嚼起食物,勉強果腹後他將兩隻碗累在一起遞去。
從狹小的窗口探出一隻手。
指頭白皙圓潤,大拇指的骨節處有一顆顏色極深的痣。
那手拿走碗,走路幾乎沒有聲音。
竹內春怔然許久,忽然眼淚無聲地從眼角滑落。
不是他的情緒,是體內殘留的那些記憶影響到了他,望著高高的窗戶,他無聲念了句母親。
這之後她每日都會來,有時候帶的饅頭,有時候隻有兩塊精致的糕點。
而竹內春每一次都會與她鄭重道謝,除此以外的事絕口不提——母親的日子已經夠難了,如果告知了旁的,她的境地隻會更加艱辛。
說來說去一開始皆由佐佐木一族內鬥引起,隻不過誰都沒想到竟牽扯到了兩麵宿儺。
地板上用木條畫的“正”字停在第十四筆,母親再沒來過,竹內春又餓了兩天,幾近昏迷時聽到一片哄吵聲。
等男男女女的聲音平息,柴房門終於打開了。
天光刺目,一片混沌下他聽見“死期”、“火燒”、“熄神怒”、“一舉殲滅”等字眼。
不怪他沒禮貌,主要是誰能扛住斷糧的折磨,身體一晃,終是徹徹底底昏了過去。
這一昏他竟夢見了原主的過去。
夢裡原主的母親尚年輕,貌美的她出身寒微,有著一顆隻嫁心上人的決心——總算知道阿橞那股莫名其妙的傻勁從何而來了。
佐佐木春出生後,麵對先天術式與無窮咒力的兒子父親狂喜不已,橫掃千軍的架勢坐上了家主位。
可惜未來繼承大任,帶家族步入輝煌的兒子是個三步一喘氣的病秧子。
有無窮的咒力又如何,恐怕連劈個柴都不一定抬得起斧頭。
族內人人都拿有色眼鏡看佐佐木春,更有旁係的子弟說他好命,就可惜是個廢物。
母親夜夜落淚,從失意中振作起來,再不奢望他有多長進,隻嚴令他要孝敬長輩,不可出錯,不可做背叛家族的事情。
佐佐木春也確實謹記她的話,從來不過問父輩的事,交到手上的任務做好最好,除此之外守著自己的院落,沒有多少野心。
奈何彆有用心的大有人在,歸根到底皆是權益相爭,他們不過是權力的犧牲品。
數月的磋磨,時節不知不覺邁入了夏季。
竹內春是被燙醒的,大地經太陽烘烤發出一股難聞的焦味,視野內一片蒼白,許久待那陣刺目散去他看見身前圍滿了人。
形形色色、密密麻麻看不見儘頭的人,再低頭,原來身體被捆在了木頭上,腳邊還堆著易燃燒的柴。
顯然這就平息神怒的方法了。
從鬨哄哄的人群中他看到不少族人。
從前尊敬的長輩,親切的隨從,還有不停向他討教咒術的弟弟、妹妹們如今個個神情冷漠地看著他。
父親死了,母親孤苦無依,這群族人倒比詛咒更像詛咒。
要死了啊。
這次的死法多少有點慘烈。
被活活燒死怎麼想都好痛苦。
“係統。”
“嗚——春春要不你找根木頭撞死吧?”
竹內春隨它開玩笑,“這死法也挺新鮮,我記上了。”
係統默了,接著大哭不止,“我沒有開玩笑!”
“我也沒有。”
他說的極其認真,好像真考慮起了如何將其實踐。
直到太陽西斜還是沒人點火,竹內春被日頭曬得心跳加速,思維騰空又落回原處,汗如雨下,肮臟又發臭的衣服濕了又乾,乾了又濕,幾經折磨下從不言死亡的他第一次產生了想要結束一切的想法。
視野漸漸模糊,這時有人舉起火把朝他走來。
是原主的叔伯。
神情不見心軟,仿佛對待隨手可刃的牲畜。
竹內春麵無表情地看著他,直到人走近,或許是他的形象太過可憐,對方於心不忍地說教起來。
“你何苦如此?”叔伯道,“就因為小輩說你比小娘子還不如,便懷恨至今與詛咒之王勾結置京都的陰陽師和全族上下於死地,春,你這是何苦?”
高高在上的說教姿態,可有又有誰清楚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和人心難測?
竹內春睜著猩紅的眼,沒有恨,僅僅闡述事實,“咒術家的寶卷……您可知如今在哪?”
叔伯神情一變,“你……”
“做什麼,趕緊放火!”
長老嚴厲地大喝令叔伯渾身一激靈,正要解釋又惹來族內同胞的埋怨。
臉色幾次變幻,叔伯終是冷下麵,衝他道了聲抱歉。
對不起了,春。
去地下陪你父親吧。
火把伸進一堆木柴中,灰白的煙氣熏得竹內春睜不開眼,沒一會咳嗽起來,散開的衣服露出瘦成皮包骨的身體。
直到最後也沒能見一麵原主母親。
忽然變故徒生,叔伯身上竟燃起了大火!他慘叫著扔開火把朝長老跑而去,百姓們被他的樣子駭到,大叫著紛紛跑遠,然而佐佐木的咒術師們將武器樹立身前,神情全然冷漠。
因為知道那火非同一般,普通的水是澆不滅的。
除佐佐木外還有幾名來自京都的陰陽師,其中有一位是安倍的弟子,他手下的年輕人正要上去幫忙,叔伯的慘叫卻突兀地消失在空地上。
幾息間他變成了一具焦黑的屍體,身上的火卻沒有熄滅,熊熊烈焰下雙眼瞪得極滿,怨毒地看著佐佐木一族,仿佛在說,我將永生永世詛咒——
轟隆一聲天空出現重重烏雲,數道紫雷隱隱卷裹其中。
竹內春無法動彈,方才的煙星子成功挑起火焰,濃煙滾滾下看不清那些人的神情,隻知道他們個個如臨大敵地抓起武器。
兩麵宿儺還是來了。
等到現在才出場,其意味可想而知。
——不過是看他的笑話罷了。
用明確的事實告訴他不被世人所容的境地。
呼吸聲漸弱,竹內春感到無比疲憊,或許不用等木柴燒起來他就已經死於心力衰竭。
渾渾噩噩的聽見爆破接連炸起,有利風夾卷飛刃朝他衝來,咚一聲,擦臉釘在了木頭上。
大火終於燃起來了,沒一會衝天落下一道冰刃,將重重大火凝住。
竹內春忘記自己是怎麼下來的,隻記得兩麵宿儺雙手插兜俯瞰他的模樣。
男人身上全是血水,有自己的也有彆人的。
陰陽師們傷亡慘重,知道不敵後紛紛撤退保命,兩麵宿儺沒有追擊的打算,冰牆破開,他立在竹內春麵前,說:
“抬頭,看著我。”
竹內春沒有力氣抬頭,於是他的下顎被人狠狠捏住。
四目相對,對他的淒慘樣兩麵宿儺的神情有一瞬暴戾,眨眼便恢複麵無表情。
“你看,人類就是這樣。”他道,“還想要他們擁有正確的死亡?”
他竟然記得那時屋簷下的酒後之語。
好想笑啊可提不起力氣,此刻他連睜眼都難,隻能用氣音說:“要……”
“嗯?”
聲音太小,宿儺湊近他,毫不嫌棄咒術師身上的臭味。
看見對方如此淒慘的樣子卻並有生起多少愉悅的情緒,有些煩,仿佛自己的東西被彆人碰壞了的不悅。
“我能理解。”
理解?真是個笑話。
“活菩薩?”宿儺嘲諷他,“還敢跑?”
這是第幾次了?
粗略算起有三次了。
兩麵宿儺盯著他,見人不吭聲,張手捏住他的臉。
瘦了,臉上的軟肉成了一張薄皮。
“說,還敢不敢跑?”
竹內春卻死都不肯說話。
宿儺受不得他這死倔的模樣,鬆開手嘴不禁門把的嘲諷他,“一點藥粉就能讓我睡著?”
“咒術師,你是不是太小看人了。”
目的達到了嗎?
雖然過程艱辛,但竹內春的目的到底達成了。
兩麵宿儺憤怒卻不自知,像無頭蒼蠅一樣拿最狠的話去攻擊他本就脆弱不堪的心。
實際上,倘若宿儺溫柔些,竹內春的那層防線會鬆動些許,畢竟他從來吃軟不吃硬,性格又軸。
“裡梅。”
隨著一聲呼喊,捆緊竹內春的繩子被裡梅的冰刃割破,兩麵宿儺抱起他,隻覺輕得像一片薄羽。
他不喜歡死氣沉沉的咒術師,腦海裡多浮現的是他作亂,纏著他乾著乾哪兒的模樣。
為了令他恢複些力氣,張口說:“那草編的兔子有點意思。”
什麼草編的兔子?
忽然竹內春心中一凜,他仰頭,天光灰蒙,四麵狼藉裡有人類的屍骸,更有咒力砸下的大坑,碎石飛濺兩麵宿儺抱著他如履平地般走過。
“我不喜歡你抱彆人。”似感應到他的目光,粉發男人低頭,麵無表情道,“幼崽也不可以。”
竹內春冷著臉,難以置信地抓緊掌下的衣料,“你做了什麼?”
“殺了。”
“……”
“把你認為該擁有正確死亡的人都殺了。”
仿佛在談論今日的天氣,宿儺的神情中不見一絲波瀾,“我為什麼要救你?真是個廢物。”
明明擁有無儘咒力卻甘願被人欺辱。
可他並不討厭咒術師這一點。
歸根結底,正因為那無用的善良給了他們接觸彼此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