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翰林卻打斷他道:“你一個新郎官,放著新娘子不管,這時候談什麼政事?平寧公主此刻才是你的正事,快回去吧。”
徐翰林催促兒子回房,謝子期怕自己和魏婧分房的事被發現,也不敢堅持留下,隻好掉頭回去。
涼亭裡,徐翰林盯著兒子離開的背影,卻深深歎了口氣。
他此次來西北,哪裡是真為了給平寧公主押送嫁妝?而是受皇上密令,讓他帶小郡王入京為質,不惜以何種辦法。
可這時候,強迫西北交出小郡王,無異是逼迫西北也造反。
眼下,高霖和英王聯合的叛軍,已經夠讓大安焦頭爛額。朝廷派大軍連剿了兩個多月,非但不見成效,反而還讓叛軍又多占了一郡。
大安多年來重文輕武,武將兵丁早已不堪大用。
而他一路上所見的西北軍,卻個個勇武彪悍,更是因為常年抵禦外族,作戰經驗十分豐富,大安遠不能及。
若此時西北也加入戰局,大安危矣。
雖然大安有靺鞨這個盟友,可靺鞨人狡詐奸猾,當初從大安迎娶公主,帶走大批財寶時,對大安十分殷勤熱絡,可等到此時,大安需要他們出兵襄助,幾次發信,卻都百般推辭,甚至還以當初來大安朝見的靺鞨人,大部分都橫死在大安為由,要向大安索取賠償。
雙方你來我往爭執許久,靺鞨最後也隻給大安送來了幾百匹老弱的戰馬。
如此境況下,仍強硬要小郡王入京為質,激怒西北,絕非良策。
徐翰林一開始就不同意這個提議,可惜幾次勸諫無果,反而因為他和子期的關係,被皇上密令來執行此事。密令中最後那句“不惜以何種辦法”,無非是暗示他,要子期協助他擄走小郡王。
可如果子期真這麼做,一個出賣侄子,背棄自己祖輩基業的人,今後在西北焉還有立足之地?旁人又會怎麼看他?
一邊是自己自小養大疼愛的兒子,一邊是家國君恩。
徐翰林兩邊都想要保全。
所以到達西北後,他絕口沒提要小郡王為質的事,而是儘力安撫崇寧公主和西北。
雖然他這麼做,回到神京後,十有八九不會有什麼好下場,而皇上也會再派使者來西北,但屆時朝臣們見到自己下場淒慘,必然會心有畏懼,少不了要互相推諉,都不會願意來出使西北。
徐翰林不懼自己下場淒慘,隻願朝臣們推諉的時間能更久一些,以便留出足夠的時間,讓朝廷先解決掉高霖和英王的叛亂,到時候再對上西北,大安也能有更大的勝算……
涼亭外的夜空,不見星月,夜色濃稠。
今夜並不是賞月的時候,但嘉王府內,此刻睡不著的人卻還有很多。
魏姝和謝蘭臣今夜也宿在嘉王府,兩人本來正要安置,卻忽聽得窗外砰地一聲悶響,仆從們急忙去外頭查看,卻是窗台上的素冠鼎荷,不知是被突然竄出來的野貓、或是其他野物,撞翻在地,花盆和泥土都摔得四分五裂,蘭花的葉子也折了幾片,根部瞧著好像也帶了傷。
這株蘭花最是嬌貴,平常都是謝蘭臣親自照料,如今摔成這樣,還不知道救不救得活。
魏姝有些氣悶,總覺得不是什麼好兆頭,立刻叫人找來新的花盆和土,正要和謝蘭臣一起,把蘭花移栽進去,院門外卻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一個小丫頭扯著嗓子喊道:“如夫人請王爺過去一趟,說是有急事!”
仆從打開院門,把小丫頭放了進來。
魏姝皺眉問道:“什麼急事,非要三更半夜的來請?”
“如夫人沒說,隻說是急事,要王爺立刻過去,必須過去。”小丫頭低頭重複著如夫人的話。
魏姝聽的越發不悅,謝蘭臣卻很平靜地擦掉手上的土,對魏姝道:“公主早些睡吧,我過去一趟。”
見他轉身要走,魏姝下意識伸手拉住了他:“我等你回來。”
謝蘭臣卻道:“我怕公主會等著急。”
魏姝堅持道:“等急了我會親自去接你。”
直到謝蘭臣笑著應了句好,魏姝這才鬆開手,目送他離去。
*
謝蘭臣剛走進如夫人的院子,便聽到一陣如泣如訴的歌聲。
“……良人平昔逐蕃渾,力戰輕行出塞門。從此不歸成萬古,空留賤妾怨黃昏……”(引自唐.裴羽仙《哭夫二首》)
唱歌的人自然是尤丹。
今天王府辦喜事,如夫人因為身份隻是賤妾,並不能出門待客,便一整天都待在自己的院子裡。
當然,即便她能出門待客,想也不會願意幫大夫人。
隻是如夫人在院子裡待了一整天,卻苦了尤丹,他幾乎也不停歇地唱了一整天。而且大喜的日子,如夫人卻專門讓他唱些哭夫吊孝之類,淒淒慘慘的詞曲,尤丹不但嗓子快啞了,自己都快把自己給唱哭了。
如夫人也哭了,但尤丹看著她定定盯著麵前酒壺的樣子——不像是被他唱哭的,倒像是心裡在為什麼事悲憤。
尤丹見謝蘭臣進屋,便收住了聲,主動走上前,拿起那個被如夫人盯了近一個時辰的酒壺,分彆給如夫人和嘉王各斟了一杯酒,隨後便識趣地退出了屋外。
尤丹剛一離開,如夫人便用剛才盯酒壺的架勢,轉盯向謝蘭臣,質問道:“是不是你殺了你父親?”
謝蘭臣也看向如夫人:“夫人打哪兒聽來的謠言?大夫人告訴你的嗎?”
如夫人不覺拔高了音量:“你彆管我從哪兒聽來的,你隻回答我是不是!”
謝蘭臣便答:“不是。”
“你撒謊!”如夫人怒聲道,“明明有人親眼看見,就是你害死了你父親!他是你親爹,即便當初因為一時衝動,有過想要毒殺你的念頭,可他立刻就後悔了,派人又把那些糕點都追了回來,雖然是不小心毒死了一個小和尚,可死的又不是你!你憑什麼恨他?你為什麼那麼想讓他死!”
謝蘭臣道:“我並不恨他,也沒有想要他死,更沒有殺他,如果非要說我和他的死有什麼關係,我最多也隻能算見死不救。”
“你果然當時能救他卻故意不救,這和故意害死他有什麼分彆?!”如夫人悲憤地哭出聲,“他可是你的親爹!小時候他還那麼疼你!他明明還可以活著,可以長命百歲,現在卻和我陰陽相隔,我連做夢都夢不到他了!”
“是了,都是因為你害死的他,所以他才不願意見我,連我的夢裡都不肯來!”如夫人紅著眼,看謝蘭臣的目光簡直像在看什麼不共戴天的仇人。
謝蘭臣卻絲毫不受如夫人情緒影響,緩緩為自己解釋道:“在他毒死無相的時候,就不是我爹了。我沒有非救他不可的理由,相反,我要救他,有超過一半的可能要搭上自己的性命,當時我還不想死,所以才不救他。”
“畜生!”如夫人聞言,越發怒不可遏,一連罵了好幾句畜生,才略略止住噴薄的怒意,“他是你父親,這輩子都是你父親,你就算為他死千次萬次也是應該的!你就是貪生怕死,不敬不孝,怎麼還有臉活?”
“我不屑再和你做母子,我要與你義絕,”如夫人指著尤丹方才倒給謝蘭臣的那杯酒,“喝了它,我們母子就此情儘,你不認你爹,今後也不必再認我這個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