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殿司的文書,經過驚蟄的整理,從來都是井井有條。也不知昨夜,是哪個小賊闖入,將庫房弄得亂糟糟的,文書全都丟在地上,昨夜下雨,窗戶大開,有些躺在窗邊還全濕透了。
早晨起來,薑金明發現後,氣得罵了一個上午。
掌司心情不好,整個上午,直殿司的人都繞著走,生怕一個不小心,成了掌司的出氣筒。
可其他人能繞開,驚蟄卻是不能。
他被薑金明緊急薅去收拾殘局,驚蟄看著那巨大的工作量,把慧平也給拉上了。
兩人整理到午後,勉強理出個大概。
慧平將幾本濕透的文本放到邊上,“其他的都還好,雖然亂是亂了點,可還是能收拾出來。可這幾本,卻是完全濕透了,裡麵的東西都糊在一起,什麼都看不出來。”
驚蟄翻了一下,上麵的字跡隨著落水,暈染了一大片,已經全都廢了。
他沉吟片刻,將封麵看了幾次,又逐一翻過去,然後笑了笑:“沒事,這幾本我看過,應當是記得內容。”
慧平吃驚:“這看起來,可不像是有趣的閒書。”
驚蟄:“閒著也是閒著,就找點東西看。”
兩人忙碌到了下午,才算是將所有的東西都收拾好。
驚蟄清點了最後的數目,不由得皺眉。
薑金明進來:“如何?”
驚蟄欠身:“庫房內,大部分文書都沒丟失。有幾本濕透的,等小的重新默寫便是。隻是,還丟了一份名冊。”
“什麼名冊?”
“直殿監所有人的名冊。”
不隻是直殿司的,也包括直殿監的。
薑金明挑眉:“偷這東西做什麼?”
這名冊擺在那裡,誰來都可以瞧見,每個掌司對自己手下有多少人,也都是門清,根本沒必要偷這個。
這賊人小偷小摸就算,何以將整個庫房作亂成這樣?
驚蟄:“名冊一直都擺在外側,太明顯。如果不弄亂些,隻要掌司一進來,就會知道這東西被偷走。”
薑金明匪夷所思:“縱然是慢上幾日,總歸是能整理出來的。偷這東西,又有什麼用?”而且名單這東西,又不是什麼大秘密。
他瞥了眼驚蟄。
“你們兩個,倒是手腳麻利。”
他這會看起來,又沒有上午的暴躁,像是恢複了往日的脾氣。
薑金明:“行了,我做主,明日你們好好休息一日。餘下的事,等後日再說。”
整理庫房不那麼容易,一天內就將東西全部都理好了,的確超乎了薑金明的意料。
“是。”
驚蟄和慧平一起欠身,這才出來。
兩人在庫房待了一天,身上正是邋遢,趕忙回去清洗。
驚蟄被慧平先推了進去,等快|手快腳地衝完出來,就看到屋外的慧平正在和人說話。
那高大的身影,叫驚蟄一
看就笑起來。
雲奎背著個小包袱,正說著:“……不是什麼要緊的東西,你拿回去……”
是他買來的野蜂蜜。
驚蟄將半乾的頭發擰了擰,走到雲奎的身旁:“你去見過掌司了嗎?”
雲奎摸著後脖頸,爽朗地說道:“見了,然後被臭罵了一頓。”
慧平撲哧笑出聲來,搖了搖頭,將手裡的小瓶暫時先交給了驚蟄,然後趕緊進去沐浴,身上都是灰,他有些受不了了。
雲奎低頭,看著驚蟄把玩手裡的野蜂蜜小瓶,嘿嘿笑了聲,左右看了眼,靠近驚蟄說話。
“我見到她了。”
驚蟄挑眉,打量著雲奎的臉色。
他臉上的甜蜜,或許比驚蟄手裡拿著的這野蜂蜜還要粘稠,不由得,他道:“掌司之所以罵你,不會是因為這事吧?”
他都能看得出來雲奎的騷裡騷氣,薑金明又怎麼看不出來?
雲奎摸著剛剛挨打的胳膊,可憐地點了點頭。
驚蟄咳嗽了聲:“你多少收斂下。”
這麼風騷,是生怕有人不知道呢。
…
秋日後,時常有風,吹得人身體發涼。
驚蟄晨起時,已經多穿了幾件,沒想到還是少了。他揉了揉手腕,將默寫出來的書籍放到邊上。
這是最後一本。
這幾日,驚蟄旁的事情也沒做,就顧著默寫這個,趕了好幾日,總算將壞掉的那幾本給補上。
薑金明已經將丟失名冊這件事,告知了掌印太監,新的名冊正在製作,到時候才會再發。
“驚蟄,驚蟄……”
屋外有人叫他,驚蟄幾步繞過架子,匆匆走了出去。
就看到屋外好些人急匆匆地跑來跑去,手裡還提著水桶等東西。
“走水啦——”
吵鬨裡,還帶著幾個驚慌的叫聲。
“水桶呢,快點——”
“快快,再多來幾個人。”
“各宮……”
亂七八糟的叫聲,幾乎淹沒在熱浪裡。
門外叫驚蟄的,是世恩。
驚蟄跨步出來,“哪裡走水了?”
“永寧宮。”
驚蟄微頓,和世恩對視了一眼,居然是永寧宮?
來不及多想,就見世恩很突兀地,將驚蟄往屋內一推。
猝不及防之下,他差點摔倒。
世恩見他站住,索性將人給絆倒,這下可真是摔了個結實。
驚蟄:???
世恩大叫:“驚蟄摔倒了!”
然後,就把驚蟄拖到屋裡去,讓他好好“休息”,這才跟著去救火。
驚蟄:“……”
因著世恩那個大嗓門,結果直殿司許多人都知道驚蟄“摔傷”,路過他門口的時候,還常有人探頭進來看。
驚蟄:“…………”
世恩多少是發現了什麼吧?是
因為之前,他多次問過康滿的緣故?
不然何至於如此?
甚至不願他去永寧宮。
秋日乾燥,一點火星就容易引起災禍。
這一通滅火,直到傍晚,才堪堪止住。
這件事,將一直稱病不出的太後也驚動了。
她出麵將康妃重新安置到了彆的宮室,又讓人抓緊查出走水的原因,讚賞了一番救火的宮人。
一通做派下來,老辣熟練。
一下就將議論的氣勢給壓了下去。
康妃受驚,連著幾日都昏迷不醒,得虧是太醫院的禦醫妙手回春,幾番努力下,這才得以轉醒。
也不知道這世上是否存在著言靈。
前腳世恩不願意驚蟄去永寧宮,說他摔倒傷了腿,後腳他出門的時候,還真扭到了腿——為了拉住平地摔的世恩,倒是將自己給弄傷了。
第二日起來,這腳背沒昨天那麼可怕,不過也很難走路。
薑金明親自過來一趟,看完他的大胖腳,狠狠嘲諷了他一頓,就痛快讓他休息上十天半個月再說。
他就此成為整個直殿司最閒的人。
因為閒,來找他嘮嗑的人,反倒比之前還多,很是讓他聽了許多八卦。
閒著也是閒著,驚蟄又在慢吞吞地做衣服。
是給容九做的。
驚蟄在這幾月間,零零碎碎也送了容九不少東西。
貴重上,自然是比不過容九,不過好歹是一片心意。
驚蟄看不出來容九到底喜不喜歡,不過,每次收走東西時,男人看起來心情應當是不錯的。
驚蟄將裁剪下來的布塊放到邊上,預備著晚點用,就見門外進來一個……
出乎意料的人。
是鑫盛。
驚蟄“哢嚓”一聲,剪斷手頭的線,“真是稀客。”
鑫盛本就不喜歡他,怎麼還會主動上門。
鑫盛走到桌邊坐下,看著驚蟄裁剪的動作:“你,就在這做著些女兒家家的事?”這語氣聽起來,帶著點彆扭的膈應。
的確不會說話。
怨不得後來掌司不愛用他。
驚蟄漫不經心地想著:“女兒家能做,男子為何不能做?”
鑫盛冷冷地看他:“做這些東西,隻會讓人跟女人一樣愁緒繁多,一點男子氣概都沒有。”
驚蟄神色古怪地打量著鑫盛,這人有病吧?
他道:“我想,我們本來,也已經不算是男人了。”他們是太監啊!
鑫盛麵露怒色:“你!”
驚蟄淡淡地說道:“你要是隻想說這些,那還是快點出去罷,免得臟了我的耳朵。”
鑫盛的言辭裡,讓驚蟄聽了很不喜歡。
鑫盛忍下心頭的老血,想起自己的目的,自覺是在忍氣吞聲:“你,是不是很會處理宮務來著?”
驚蟄穿針引線的動作微頓。
薑金明偶爾會將一些
宮務交給驚蟄處理,可這並沒有擺在明麵上。
若非時常盯著,是不可能知道。
驚蟄:“你想說什麼?”
“教我。”鑫盛道,“我在掌司身邊這麼久,他卻什麼都沒教。對你,態度卻不儘相同。掌司肯定栽培你許多。”
驚蟄納悶:“我憑什麼要教你?”
厚顏無恥的人許多,鑫盛是最醒目的一個。
鑫盛:“你教會了我,你我一起為掌司效力,這不是更好嗎?”
“你是打算自己滾,”驚蟄勾著唇,冷冷地看著鑫盛,“還是我讓你滾?”
鑫盛不喜歡驚蟄,對他沒有好臉色,那驚蟄又何必對他好聲好氣。
驚蟄看著溫和,那一瞬,卻莫名冷漠。
他看著鑫盛的眼神好似死物。
這凍得鑫盛飛快站起身來,幾步退到門邊。
他有一種奇怪的錯覺,再不退,怕就要被那銳利的鋒芒刺傷。
鑫盛的氣勢被壓了下去,一時間還愣了愣,後知後覺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麼,他臉上脹紅,惡狠狠地丟下一句話。
“你給我等著!”
他自認為這一次上門來,就已經夠給驚蟄麵子。驚蟄這等虛偽的人,看到他這麼主動求問,居然也一點麵子都不給。
到底誰說他寬厚的?
丟下這話,鑫盛轉身就往外走,你不仁我不義,就休要怪我了!
他在心裡發狠,卻冷不丁被另一雙更為幽冷的黑眸凍住。
那眼神掃來,隻讓他瑟瑟發抖起來。
這人是誰?不是直殿司的人,卻為何會出現在這?
鑫盛沒來得及看清他的臉,卻立刻低下頭。
這幾乎是本能的反應。
他的心裡閃過無數個念頭,身體卻立刻避開到了邊上。
直到那個人,從他身邊走過,踏進了門裡。
“關門。”
鑫盛聽到他這麼說,身體比意識更快,抬手把門給關上了。
他沉默地對著關上的門。
……瘋了嗎?
為什麼那人說什麼,他就做什麼?
……而且怎麼覺得,剛才驚蟄看著他的眼神,和這個人這麼像?
他倆到底是什麼關係?
鑫盛惱怒起來,甚至想拍門將那人叫出來罵,可是手抬起來,又放下。
這重複了好幾次,到底沒敢打開門,低著頭匆匆跑了。
屋內,驚蟄也沉默了。
容九居然這麼自然地吩咐鑫盛做事,他還真的給他關上了門。
他搖了搖頭,一眼看到了容九手裡的藥包,這鼓鼓囊囊的東西,本該和男人身上的冷漠不太相配,卻莫名有種溫和的氣息。
可再溫和,看著那藥包,驚蟄都頭疼,隻是普通的扭傷,他從前也有過。
休養些時日就好了。
容九將東西放在驚蟄懷裡,冷冷說道:“調養身體,必
須吃。”
驚蟄低頭看著五六個藥包,終於露出了苦色,試圖據理力爭:“這開藥的大夫,又沒見過我,怎麼知道,我這身體是怎麼回事,要不……”
“這些都是尋常的滋補藥,照常吃就好。”容九神色淡淡,在床邊坐下,抬手捏了捏驚蟄的傷腳。
驚蟄慘叫了聲,“疼疼,好痛。”
“沒摔斷腳,算你命大。”容九掃他一眼,“就隻會將我的話當耳旁風。”
男人的聲音淡淡,語氣卻絕不是如此。那冷漠的聲音裡,的確帶著淡淡的煞氣。
不然,剛才也不會幾乎嚇傻了鑫盛。
容九說過許多話,尋常這麼一問,驚蟄未必能立刻想起來。可眼下電光石火間,他的確想起來了。
——“任何因你活下來的人,我會親手扭斷他們的脖子。
——“你救一個,我就殺一個。”
驚蟄:“……這傷也算不得嚴重。”他下意識抓住容九的衣袖,多少是怕他真的要做些什麼。
……他就僅僅隻是拉了拉,沒上升到救人的地步呀。
見容九沒說話,驚蟄又探了探身,輕聲說:“我身邊的朋友,也沒幾個,這樣的人不多。我也不是誰來,都會幫的。”
容九神情冷漠,是不多,但也足夠多。
多到讓人厭煩的地步。
驚蟄抱著藥包,蠕動了幾下,滾到容九的身邊,可憐兮兮地看著他,“我會吃藥,容九,你彆氣了。”
容九斜睨他一眼:“你真的會聽話?”
驚蟄大力點頭。
男人淡漠的黑眸裡,倒映著小小的人影:“好,那吃完一次,會有人再送來。往後都得吃,不可忘。”
這如晴天霹靂,把驚蟄轟了個茫然。
“……我,這,還有啊?”
容九:“我何時滿意,何時才能停。”
驚蟄:“……”
好冷酷,好無情一人。
…
新的宮室內,康妃剛剛歇下。
她將養了十來日,這夜間驚魘,才算是好了些。
許多人都覺得,康妃這一次倒黴透頂。這天高物燥,秋日多火的事,還真真發生在她的身上。
這位主子性情柔弱,不管是哪個宮妃,都能爬到她的頭上,儘管是妃位,可有些時候,卻是連嬪位都不如。不過,她手下,卻是有幾個能乾的宮人,從不叫永寧宮在外受欺負。這一次永寧宮遭災,也得益於這些人手腳麻利,這才很快將康妃一行人安置好。
殿內彌漫著淡淡的藥味。
守夜的宮人剛跺了跺腳驅散困意,就猛地站直了,而後又欠身。
康滿悄無聲息地從他們跟前過,一個兩個都屏住呼吸,不敢懈怠。
康滿初到永寧宮時,名字本來是要避諱尊者,不該再用康字。
不過康妃仁善,並不在乎這個,並未讓他改了。
於是康滿還是康滿,性情,也是一
絲一毫都沒有改變。
巡邏完後,康滿確定無事,這才又回到自己住處。在地上,已然跪著好幾個宮人,有的是太監,也有的,是宮女。
他們聽到屋外傳來的腳步聲,一個兩個臉上都露出驚恐的神情,身體微微顫抖起來。
康滿緩步從他們身邊走過,在屋裡前頭的椅子坐下,淡淡地說道:“想好要怎麼說了嗎?”
“小的,並未泄露……”
“一直都是照著爺爺往日的吩咐做事,不敢怠慢。”
“……從來都沒有背叛過您……”
“冤枉,這真的是冤枉……”
“冤枉?”康滿聽著他們的七嘴八舌,笑了起來。隻是這笑,看著是獰笑,“咱家冤枉了你們?”
一時間,整個屋子都安靜下來,好像剛剛的吵鬨是幻覺,所有人都不敢再給自己辯解。
康滿:“好,是冤枉,那爾等說說,近些時候……”他的聲音壓低了幾分,“咱家做事,為何處處不順,總有人提前一步,將咱家的布局打亂。”
他的眼神如同銳利的鷹眼,掃射著每一個人。
“不是你們,那又會是誰呢?”
康滿越是溫和,底下的人就越是哆嗦,那是怕到了極致。
可他們也知道,康滿到底為何生氣。
自打永寧宮走水後,不管康滿想做什麼,總會莫名其妙辦不成,原本照計劃進行,隻會順利,卻時常陰溝裡翻船。
就在康滿大發雷霆的時候,屋外傳來細碎的腳步聲。
而後,有人站在門口,聲音不高不低地說道:“康滿,康妃娘娘想見你。”
康滿立刻止住了話頭,狠狠瞪了眼地上這群人,這才又站起身來,理了理衣襟走了出去。
待康滿離開後,地上這些人才大口大口喘氣,像是逃出了升天。
“……到底是哪個,背叛了公公,還不如快些招了,免得禍害我等。”
有個細細的女聲說道。
“就是,我不想再麵對公公的怒火了。”
“到底是誰……”
細細碎碎的話,接連響起。
底下這些人,互相怒視著彼此,卻又都帶著畏懼。
行知與行和兩人靠在一起,都低著頭不說話。他們既不參與這些無用的對話,麵色也蒼白得很。
他倆比起其他人,更知道康滿暴躁的原因。
……這兩日,慎刑司,在挖康滿的過去。
可康滿,這一步步走來,可全都是血印。
根本經不起挖掘。
那群人才是真正的禿鷲。
康滿曾經和他們打過交道,如非必要,他不想再和他們有任何的接觸。
這才是康滿暴怒的原因。
主殿內,燃著淡淡的清香,有些好聞,吸進肺腑,會叫人有些困頓。
這是特製的安神香。
康妃夜裡容易驚醒,這安神香,就是為了安撫她過於
羸弱的精神,這才會每夜都點著。
康滿悄無聲息地穿過外側,繞過屏風後,跪倒在了柔|軟的床榻前,輕聲細語地說道:“娘娘,奴婢來了。”
一雙柔弱無力的手,從床帳內伸了過來,康滿連忙雙手扶著,很是小心。
“康滿,咳咳……”康妃咳嗽了兩聲,慢慢地說道,“你瞧,這月亮,是不是很漂亮?”
今夜無月,又在殿中,怎麼能看到月亮?
康滿並沒有覺得康妃的話很奇怪,反倒是跟著笑了起來:“娘娘說得是,這月亮,的確非常漂亮。”
比起京城更美,更大的月亮,是在家鄉的前一夜,抬頭看到的月亮。
康妃笑了笑,將手收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