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順點亮了屋內的油燈,也不知他是從哪裡摸索出來,隻有微弱的光芒,勉強能看清楚彼此的樣子。
三順的眼睛紅得很,像是剛哭過。
屋外,七蛻和八齊的身影已經看不到,驚蟄平靜地說道:“眼下沒有外人,三順,你可以回答我的問題。”聽起來沒有咄咄逼人,然三順卻下意識感覺到一種沉重的壓力。
他深深吸了口氣,“是朱總管。”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回答。
朱二喜是在幾日前,將這件事告訴三順。
那一天忙得很,禦膳房的人準備食材和菜譜,已是進進出出了許多次,就連那些已經定好的菜肴也一再練習,生怕在緊要關頭出了事。
三順跟在朱二喜的身旁,不能算輕鬆。
朱二喜多累,他就要比朱二喜更累些,不過他身強力壯,根本不將這些忙碌放在心上。
三順是個活得很通透純粹的人,一旦手裡有事,他就不會再惦記著彆的事。
那天朱二喜將他叫過去,三順還惦記著手裡半截沒做完的事,差點沒聽到朱二喜說起的前半段。
朱二喜身材乾巴,在三順的麵前,就跟瘦竹竿般,耷拉個臉色,仿佛有人欠了他幾百萬。
“有件事,原是不打算與你說,不過壞事不過年,提早與你說個清楚,所有的壞事都留在今年。往後的日子,就順遂平安,無病無災。”朱二喜慢慢地說道,“你的師傅,並非正常死亡,而是被人下毒,所以才提早去世。”
三順說起那日朱二喜的話,神情淡淡,好像所有的情緒,都凝聚在了眼角的紅痕。
“朱總管沒有騙我的必要。”
“他的確沒有騙你。”
“我也覺得,你和明雨,肯定是知道的。”
“我們,的確是知道。”
這一問一答,三順突然摸著頭,憨憨地笑了起來。那笑容看起來有點傻乎乎,卻有點可愛,像是有點高興自己猜中了。
三順:“我知道,你們是為我好;我也知道,朱總管……沒有害我的心思。”
朱二喜將這件事告訴三順後,一直讓昊林看著他,就是生怕他受不住刺激,做出錯事。
驚蟄:“三順,朱總管隻告訴你,德爺爺是中毒去世後,卻沒告訴你,到底是誰下的手?”
三順:“德爺爺很少管外頭的事,他死在北房,給他下毒的人,自然也是北房的人。”
“北房曆經幾次事變,現在還留著的舊人不足二三,或許,下手的人,已經不在北房了呢。”
“或許如此。”三順聲音有些平靜,“隻是這一趟,還是得走。”
他緩緩看向驚蟄。
“動手的人,到底是,明嬤嬤,還是……”
“是菡萏。”驚蟄道,“是聽從……曾經的康妃命令。”
他省略了中間那些嬤嬤。
不管是明嬤嬤,還是陳嬤嬤,都沒什麼差彆,歸根
究底,都是康妃的人。
三順看起來,好像被人迎麵打了一拳。
他或許曾設想過,卻絕對沒想到會是菡萏。她在北房宮女裡,算是對三順態度最好的一個,許是因為三順看起來有點像是她的弟弟。有時候,菡萏有多出來的菜品,也是最先塞給三順吃,算得上親近。
驚蟄當初不願意將此事告訴三順,除了不想打破他的生活,也是因為菡萏在這些人裡頭,對三順的意義有所不同。
三順低著頭,用力抓著自己的膝蓋。
“……之前北房出事,我來找過幾回,七蛻他們說,之前的人,都已經被調到其他地方去。我沒找到菡萏,我以為,她是高升去了。”
驚蟄掩住一聲歎氣。
朱總管啊朱總管,曉得你是為了三順好,可為何偏生選在這個時候?
三順是個直腸子的。
聽了朱總管那些話,怎可能還安下心來?肯定會千方百計想著回來一趟。
更彆說,朱總管還說一半留一半。
既是知道陳明德中毒,那就說明朱二喜在陳明德後期,是與他有過聯係,定不是表麵上的毫無交情。
想來也是。
朱二喜與陳安,陳安與陳明德,這其中應當也是有過往來。
“那你現在,打算如何?”驚蟄輕聲說道。
三順拚命搖了搖頭,咬著牙:“菡萏已死,兩位嬤嬤業已死儘,康妃為奸細被廢,應當也是……死了。”他的聲音逐漸變得迷茫起來,“驚蟄,是不是當真,我太笨了。”
為什麼,他總是後知後覺,慢人一步?
就連現在滿心憤恨想要報仇,卻根本不知要衝著誰?茫然四顧,竟是連一個能下手的人都沒有。
驚蟄能感受到三順的痛苦,不僅是因為陳明德的中毒,也是因為那種想要做什麼,卻什麼都不能做的無能為力。
那種澎湃的情緒再如此洶湧,卻是連一個發泄口都沒有。
三順霍然站了起來,大步朝著外走去。
驚蟄一驚,跟著他出去,隻見三順一路穿過昏暗的小道,直接闖到北房深處的雜林,尋了棵樹,一拳頭一拳頭往上砸。
砰——砰——
驚蟄看著他悶聲發泄怒氣,無聲歎氣。
身後七蛻好奇地跟了上來:“今夜到底是怎麼回事?三順怎麼了?”
驚蟄瞥他一眼,沒在他身後發現八齊:“八齊呢?”
“還在守門呢。”七蛻揣著袖子,冷得直哆嗦,“這樣的天,還要站在那門口,你是不曉得多冷。”
那小門通往甬道,南北貫穿,北風刮過時,的確凍得人渾身發抖。
驚蟄自他身上移開視線,落在三順身上:“他是想起了德爺爺,心情不虞。”
七蛻恍然大悟,也跟著歎氣。
陳明德對他們來說是個好上官,就算人多病看著陰森森,不過除了克扣他們一點月錢,卻給了他們許多庇護。
如果
給七蛻機會,他是想想要回到當初,還在陳明德手底的日子,一頭傻樂,什麼都不用多想。
“三順,好了。”驚蟄往前走了幾步,露出自己的後背,“不要再打了,你的手,現在不是你的手,是禦膳房的手。”
禦膳房的人,向來最看重自己這雙手。沒有了手,他們就失去了在禦膳房立足的可能。
儘管三順下廚的次數少,可他也應當明白這個道理。
悶悶的聲響停下,三順喘著粗氣,低著頭站在樹乾前。
三順到底還是聽話的。
就在驚蟄和三順說話時,七蛻正緊張地瞥向左右,他的動作夾帶著許多慌亂,就好像那顫抖,並不是因為寒冷,而是因為某種深深的恐懼。
卻在最後一刻,又堅定下來。
就在驚蟄幾步走到三順跟前,完全露出後背的那一瞬,七蛻從懷裡掏出了匕首,借著黑暗的掩飾,用力朝著驚蟄的後背捅去。
就在這險之又險的瞬間,驚蟄仿佛背後長了眼睛,猛然一個轉身,避開了七蛻的匕首,一個滑步閃到三順的身邊。
三順的反應沒那麼快,隻隱約看到七蛻的手裡好像抓著什麼東西,卻反射性朝著他撲了過去。
三順不夠靈活,可力氣大,一個巴掌抽在七蛻的臉上,將他甩得七葷八素,又猛地拍落他手裡的匕首,一腳踩了上去。
這些都是三順下意識的動作,更因為他心中無法發泄的怒火顯得大開大合,動作比之前還要狠三分。
直到將七蛻擰著胳膊,壓著跪在雪地裡後,三順才低頭看著自己踩著的東西是什麼。
當他看清楚的那一瞬,三順的臉色變得尤為可怕。
“七!蛻!”
三順幾乎是在牙縫裡擠出這兩個字,帶著一種可怕的凶狠,“你在做什麼!”
他從來沒想過,七蛻竟會殺人。
而且還是朝驚蟄下手!
三順甩的巴掌很用力,直接將七蛻的嘴角抽|出血來,腦袋也昏沉得很,幾乎聽不清楚三順的話,可背後沉重的壓力險些擰斷他的胳膊,他如何感覺不到?
七蛻低低笑了起來,聲音也帶著幾分異樣的淒厲,“我為什麼要對驚蟄下手……你又怎麼不問問他自己,驚蟄,我們與你相熟到現在,除了現在,可有曾害過你!”
最後那句話,七蛻幾乎是扯著嗓子喊出來。
驚蟄驀然看向寂靜的北房,那些帶著微亮的屋舍內,縱然聽到了七蛻這激烈的聲音,卻沒有一間屋子有任何反應。
三順壓著七蛻的背,幾乎把他整個人都壓垮,帶著幾分淩厲,“少說廢話,你們沒害過驚蟄,驚蟄自然也沒有害過你們。”
“三順,你可真是被陳明德保護得太好,這命可真是好。你怎麼不問問驚蟄,問問他,自從他離開北房後,這發生的一件件、一樁樁,難道他一點都不知情嗎!”
驚蟄的呼吸有些急促,聲音卻還是平靜得很,“我知道。”
他踩著厚
厚的雪,走到七蛻的跟前蹲下來。
麵無表情地盯著七蛻的眼。
“但這一切,與我有何乾係?”
不論是太後,還是康妃,甚至是其他任何人都好,他們對北房的覬覦,與他又有什麼乾係?
驚蟄,根本不知道此地的秘密。
“哈哈哈哈哈……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七蛻哈哈大笑起來,笑聲裡卻充滿惡意,“彆的不知道,難道無憂的死,你也不知情嗎?”
驚蟄微頓,仿佛還能再想起那一日手裡濕膩的感覺,鮮紅刺目的熱血灑在他的臉上,手上,身上,令人作嘔的味道,幾乎將他完全籠罩。
那不是驚蟄第一次聞到血味,卻是第一次如此生厭。如果不是容九把他帶走,驚蟄怕是會吐在那裡。
“無憂,的確是死在我的麵前,甚至於,審問你和八齊時,我也正在旁聽。”驚蟄聽到自己這麼說,“可這,不是你該知道的東西。”
他抓著七蛻的下巴,強迫著人抬起頭。
“是誰,告訴你們的。”
你們。
是了,驚蟄知道,除了七蛻外,八齊也參與其中。不然,剛剛進門前,他不會那麼用力地抓著驚蟄的手腕。
一路趕來北房,驚蟄並非不知可能有詐,可三順既在北房,他就不得不來。
可要把慧平送出去,那還是可行的。
七蛻緊閉牙關,什麼都不說。
“隻有你一個來?這不像話,八齊呢?”驚蟄淡淡地說著,“是他有彆的任務,還是……連他也不支持你,不願意動手。”
驚蟄這話,顯然踩著七蛻的痛腳,令他再忍不住破口大罵,“你到底給八齊吃了什麼迷魂湯?不僅是八齊,就連明雨,三順,甚至還有無憂,全都被你所蠱惑!三順,你清醒一點,你以為陳明德的死,和驚蟄一點關係都沒有嗎!”
三順的力氣毫無變化,就連聲音也是一如既往的厚實:“德爺爺臨死前,讓我跟著驚蟄。”
不管陳明德的死,和驚蟄到底有沒有關係,可他聽陳明德的話。陳明德死前說的話,對三順的束縛力最強。
他說什麼,三順就做什麼。
三順的話,很顯然刺激到了七蛻,讓他的身體都顫抖起來,“憑什麼,憑什麼,當初長壽那麼拚儘全力想要活下來,卻還是死了,你知道,帶頭對承歡宮動手的人是誰嗎?”他猛然抬起頭,帶著無儘的恨意,“是你的朋友容九!”
他的聲音,一字一句,都懷揣著無儘的情緒。
“長壽的死,與你有關;無憂,是死在你懷裡;陳明德更是或多或少,都因你而死……驚蟄,我為什麼不恨你……”七蛻咬著牙,“你們倒是好,將北房弄得團團糟,就拍拍屁|股走人,唯獨留著我和八齊在這受苦!”
所有熟悉的人,幾乎都死了。
一個接著一個離去,最後來來往往,竟然隻剩下他們兩個。
驚蟄,明雨,三順……他們倒是能在外麵吃香喝辣,唯
獨他們連這泥潭都掙紮不了,這何其不公!
就連最後,就到這個時候,連八齊,都在這臨門一腳,想要給驚蟄說話。
“七蛻,我覺得,有些事情可能沒我們想那麼糟糕。”八齊的聲音有點顫抖,“你想想,驚蟄要是真那麼冷血無情,為什麼會為了三順趕過來?”
七蛻聽到這話的情緒是什麼來著?
……噢,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憤怒。
他記得自己提高了聲音,卻怕打草驚蛇,不得不強行壓低下來,帶著前所未有的憤恨:“八齊,你到底在想什麼?你忘記他是怎麼對我們的了?”
八齊咬牙:“我知道。”
他們現在的生活,對比過去,是難以想象的煉獄,可是驚蟄……
八齊真的不覺得,驚蟄有他們想象中那麼惡劣。
七蛻打斷了八齊的話,凶惡地說道:“他能把明雨和三順拉出泥潭,為什麼對我們卻不能,這都要怪他。”
八齊試圖辯解:“不是,七蛻,你難道忘記,之前他也是問過我們的……”隻是那個時候,七蛻和八齊,並不知道北房日後會是這麼凶險,都拒絕了驚蟄。
八齊隱隱記得,驚蟄甚至曾問過無憂,至少在這件事上,驚蟄本來就沒有必要……隻是出於善意,才會提點他們。
七蛻何嘗記不得八齊說的那些?
然連日的驚恐與害怕,早就要把七蛻都逼瘋,他猛地看向八齊。
他的眼底,帶著殘忍的惡意。
“八齊,我們從入宮到現在,就一直在一起,告訴我,你會聽話的,對不對?”
那時,八齊的反應是什麼,七蛻已經有點忘記。隱約間,八齊好像衝上來與他說著什麼,聲音忽大忽小,幾乎都聽不清楚。
他記得那一瞬間騰空的怒意,他記得幾乎燒乾理智的怒火,他用力掐住八齊的喉嚨,幾乎變成個惡鬼。
“為什麼!你們所有人!都要給驚蟄說話!”
七蛻歇斯底裡,如同現在此刻。
那聲音近乎重疊在一處,帶著衝昏頭腦的殺氣。
“都去死!”
驚蟄猛地站起來,臉上血色倒退:“三順,你看好他。”
他一瞬間想到了八齊有可能的遭遇。
他匆匆丟下這句話,轉身就走。
身後七蛻再在叫喊什麼,驚蟄已經聽不到,他衝到剛才他們說話的屋舍。
七蛻和八齊既有準備,就肯定會盯著他們的一舉一動,不會走遠。就算真的爆發了爭吵,也應該就在附近。
當驚蟄繞著屋舍走了一半,才終於在一處窗戶底下發現了倒在地上的八齊。
驚蟄跑了過去,將人翻過來的時候,那冰涼的觸感讓他呼吸都急促起來。
八齊的脖子上,好一圈明顯的淤痕。
他探手去摸八齊的鼻息,儘管很微弱,卻並不是沒有。
驚蟄猛然泄了口氣,差點栽倒在地上。
“八齊
,八齊,你醒醒?”
驚蟄輕輕用手背拍打著八齊的臉,試圖讓他清醒過來。
八齊呻|吟著,勉強醒了過來,卻在清醒的那瞬間,就拚命咳嗽著,抓著喉嚨的力道,大得幾乎要摳破皮膚。
驚蟄抓住八齊的手,“八齊,聽得到我的聲音嗎?來,呼——吸——??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他的聲音很平穩,給人一種堅定有力的感覺。
“七蛻不在這,你不會有事,所以,呼吸,來……”
在驚蟄的幫助下,八齊總算勉強穩定住自己的呼吸,從那種將要被勒死的窒息感裡逃脫了。他抓著心口,整個人虛軟得很,癱坐在地上一點力氣都沒有。
是驚蟄用力把他半抱半拉起來:“你不能再在地上坐著,你現在的住處在哪,我帶你回去。”
雖然沒有炭火什麼的,不過,在屋內休息,總比在外麵要強得多。
八齊一把抓住了驚蟄的手腕,聲音尖銳:“不能,不可以進屋。”他本該沒什麼力氣,可剛才驚蟄說的那句話,卻讓他猛爆發起來,抓著驚蟄的力氣,就如進門那一刹那。
驚蟄沉默了一瞬:“……抱歉。”
八齊最沒想到的,就是這句話。
“什麼?”
“七蛻說的那些話,有真有假,很多都不是實情,不過有一件卻是說對了。”驚蟄抿著唇,“我的確知道北房的危險。”
儘管不知威脅從何而來,可這裡到底是危險的。
“我應該,提醒你們注意才對。”
“你已經提醒過我們。”八齊的聲音嘶啞,搖著頭說道,“出事後,你不是一直問我們,要不要離開北房去嗎?”
八齊看著驚蟄。
“其實當時,我就隱隱猜到你的言外之意,可我還是拒絕了。”脖子上的紅腫淤痕,讓八齊連說話都帶著劇烈的痛苦,“驚蟄,我們已經二十來歲,再沒有前途。出去後,又能做什麼?”
他低下頭來。
“沒有誰,需要為其他人的選擇負責。”八齊輕聲說,“七蛻隻是……被恐懼衝昏了頭腦。”
驚蟄這次沉默的時間更長了些。
“……不能進屋,那你先與我到雜林去。”驚蟄道,“三順和七蛻在那裡。”
八齊無力地點了點頭。
驚蟄攙扶著八齊,一步一個腳印慢慢走,終於走到雜林時,卻發現原本應該在這的三順和七蛻卻是不在。
驚蟄一愣,猛地看向剛才三順站著的地方。
樹乾上的血痕還在。
地上踩出來的雪印也在,可人卻不翼而飛。
八齊的聲音虛弱,帶著一點驚慌:“驚蟄,你應該也發現,北房……很不對勁。”
“嗯。”驚蟄低聲,“我們剛才鬨出來的動靜不小,可是整個北房卻一點反應都沒有。”
這不可能。
就算現在入夜,也應當會有活動聲。
可這麼多亮著的屋舍,卻是連一個起身走動的人
都沒有;外頭鬨出這麼大的動靜,不管是主子還是宮人,沒有人出門查探情況……整個北房,就好像隻剩下他們幾個能吐氣的人。
八齊:“這種情況,是在半個多月前出現的。”
他還是很虛弱,需得靠著驚蟄攙扶他的力氣,才能勉強站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