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桂明低著頭,跟著侍從進了屋舍,拜倒在下頭。
坐在上位的人緩聲:“說說看,近日來,這京城裡頭,到底又有什麼有趣的事情發生?”
牟桂明低眉順眼,甚是服從。
在他進來之後,其餘人等就已經散去,他並沒有抬起頭,也不曾仔細去打量他們的模樣,像是他非常清楚自己的身份。
他將最近京城之事一一道來。
大到朝廷大事,小到幾句郎君閒談時的碎語。
聽著仿若無謂的小事,實則卻有湧動的暗流。
“你做得很好。”
牟桂明猶豫了片刻,輕聲說道:“近日來,這攤子鋪得有些太大,未免引起了其他人的關注。管事,可要繼續行事?”
“稍加收斂,不過,可要記得,你麵上還是個浪蕩公子哥,莫要忘記應行之事。”
“是。”
牟桂明退出來,站在門外時,輕輕出了口氣。
他少有與這位管事接觸,不過二三次,總會叫人惴惴不安。
不過,要不是當初遇上這位管事,牟桂明何來今日之輝煌?如今他甚至連科舉都考上,隻要再等一二年,可以外放做官後,總算能夠遠離京城這些事。
牟桂明邁開步伐往外走。
就是不知道,他們這位管事的主子,到底是瑞王……
還是壽王呢?
…
咚咚咚,咚咚咚——
乾明宮,小廚房。
近日來,這赫然成為驚蟄的地盤。不過像是這樣,幾乎從外麵就能聽到剁肉聲的,倒是從未有過。
明雨在外頭就聽得清楚,三兩步跑來,正正發現驚蟄拎著菜刀在剁肉。
“你這是在作什麼?”明雨詫異地說道,“這都剁成肉末了,你什麼時候過來的?”
明雨起來的時間夠早,沒想到驚蟄更早。
驚蟄幽幽說道:“昨晚上,宗大人派了藥童過來,說是有件重要的
事情,要與我說。”
明雨奇怪地挑眉:“既然是重要的事情,那為什麼隻派了個藥童過來,他不是應當自己過來更合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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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蟄:“一語中的,一語中的啊明雨。我也這麼問。”
昨晚上,那藥童說道:“宗大人說,之前忘記與郎君說個清楚,屆時所用器具,是特地修過的針刀,不同於一般的匕首或小刀。”
針刀?
明雨聽到這裡有點醒悟,就看到驚蟄抬手指了指砧板邊上的東西。
他取過來一看,發現這針刀比一般的刀具要窄小得多,顯得極其細長尖銳,反射著泠泠寒光。可是這樣一把針刀,不管從哪個角度來說,都比直接動刀要好些。
至少傷口的創麵會更小。
不過這也意味著精準操控的要求更高,之前驚蟄的所有練習多算白費。
怪不得驚蟄大早上在這剁肉呢。
要是宗元信這人就站在他麵前,驚蟄怕不是要剁肉,而是要剁他。
怪不得來的是個藥童。
明雨試用了下,驚訝地說道:“這用起來,比一般的刀具都要鋒利。”
驚蟄懨懨地說道:“如果一個不慎,我手一哆嗦,說不定劃拉開的傷口更大。”
他煩躁丟開菜刀,插著腰在這小廚房裡走來走去,那滿臉鬱鬱的模樣,當真是七情六欲上麵。
雖然知道驚蟄心裡抑鬱,不過明雨看著他那樣,卻是沒忍住笑出來。
驚蟄憂傷地看著他:“我在這煩悶,結果你卻擱那在笑。”
明雨咳嗽了聲,“你想想,要是以前,你何嘗會有這麼多心思?顯然有人讓你牽腸掛肚,也沒什麼不好。”
驚蟄抿唇:“我也時常為你們牽腸掛肚。”
明雨悠悠說道:“那可不一樣。起碼,我可沒有你膽子大。”
這兩句話聽著,似乎是沒什麼聯係,不過兩人這麼多年,早就熟悉彼此的一言一行。驚蟄不用看他,都能猜到明雨在說什麼。
他在說……
前幾日,宮裡的那場浩劫。
對於諸位嬪妃來說,那真真一場突如其來的浩劫。
莫名其妙,毫無緣由。
當宮人侍衛登門時,有多少人還在閒暇度日,根本不知發生何事,就一朝變了天,身份、地位,全都消失不再。
景元帝下令,廢除後宮所有嬪妃之位,所有人即日起,都必須遷往甘泉寺誦經祈福。
這是何等荒謬?
那一日的呼喊,哭泣,爭吵聲,幾乎就沒有停歇。
這座肅穆的皇庭,何時曾這麼喧囂過?
仿佛字字句句,都透著錐心的惡語,憤怒的唾罵。縱然是再冷清冷性,不為外物所移的人,在這時候都難免為了這等事態出聲。
自打她們入宮以來,想過最可怕的結局,不過是被廢到北房,卻從來都沒想到過有朝一日會被遣出宮去!
何以至此?
為何如此
?
這等喧囂之語,險些傳到禦前。
第一個試圖闖進乾明宮的人,被誅殺於台階下。石麗君站於台階之上,冰冷的目光注視著平日裡高高在上的貴主們,那聲音倒是與從前一般溫和:
“陛下仁慈,並不計較爾等在宮中曾做過的任何事。若是今日乖乖出宮,還有安生日子可活,若敢有冒犯……”
石麗君的目光掃過台階下的血腥,冷淡地說下去。
“陛下口諭,不願離宮者,殺!”
後宮嬪妃皆廢,自是尚宮局的石麗君掌握了旁落的大權。有她鎮壓,加之無數鋒利的兵器相持,根本無人敢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那地上的血色,刺目冰涼得很。
一日之內,所有人都被遷出宮。三日內,她們留下來的所有東西也跟著一並被送到甘泉寺去。
不過幾日,後宮已是變了天。
太快,又太快。
誰都沒有預料到這個局麵。
一時間,整座皇庭空蕩蕩得有些可怕,竟是連一點人氣都沒有。
明雨剛聽到這個消息時,當真以為自己在做夢。
緊接著,他就想到驚蟄。
那日在小廚房相見,明雨原本是打算說什麼,隻是看到驚蟄的模樣,卻又將所有的情緒都壓下。
那時的驚蟄看起來……
說害怕嗎?仿佛也說不上;若說多麼激動,卻也是沒有。那是一種非常難以形容的神情,反倒是有幾分怪異的彷徨。
明雨有種奇怪的感覺,倘若他多問上一句,都會成為沉重的負累。
直到今日,明雨看著驚蟄臉上鮮活的生氣,總覺得他仿佛是把那種沉重的壓力默默消化吞吃,也沒再有那種猶豫之感。
“我前幾日,其實一直有些怕。”驚蟄坦誠著,“我怕你會問我。”
明雨:“我何嘗不想問?”
天知道他是多麼忍耐,才壓住了那種衝動。
但凡是個人,遇到這種震撼的事,怎麼可能不升起一探究竟的欲|望?更彆說,驚蟄就是當事人之一。
……儘管並無多少人知道這點。
驚蟄:“那我還得多謝你的忍耐?”
他挑眉,似笑非笑。
明雨:“我隻是覺得,你當時的壓力已經很大,倘若我追問,你怕是……”
會崩潰?大概還沒有到這個地步,然而,這件事必定把驚蟄逼到某個極限。
不然明雨不會從驚蟄臉上,看到那種空洞的神情。
驚蟄低下頭,沉默了會,才輕聲說道:“他從前與我說過這件事,但我的確沒有當回事。”
要說驚蟄一點嫉妒心都沒有,那多少還是有些。不過,在清楚赫連容從不曾與她們有過往來,他又不可避免對後宮之人有些許同情。
驚蟄清楚自己的老毛病,有時總會有這些多餘無用的軟心腸。倘若景元帝真能一心一意,那驚蟄到底也沒有多餘的想法。
……將所有嬪妃都驅逐出宮,這到底太過荒唐。
尤其是那日,赫連容在說完這等瘋狂的事情後,懷抱著驚蟄的力度,緊到幾乎能夠將人揉碎。
“驚蟄,能擁有完整的我,不能叫你開懷嗎?”
男人冰涼的聲音裡,仿佛浸滿了怪異的歎息,那種扭曲的滿足感,竟是從赫連容的身軀一路蔓延到了驚蟄的皮肉裡,滾燙得不可思議。
……高興。
怎麼會毫無觸動?
赫連容說這不是為了他,可這,分明也是為了他。
無聲無息,仿佛在驚蟄不知道的時候,他已經步入了幽深泥濘的沼澤,在他突兀回神時,已然是連四肢都被埋葬在深沉的水潭之下,再沒有掙紮的餘地。
那種無法掙紮的束縛,近乎溺殺了他。
驚蟄的呼吸有些急促,帶著一種少有覺察的猶疑,“……在這之前,縱我是想相信他,可有些時候,我又有些擔心。”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哪怕在這之後,赫連容不管怎麼做,驚蟄的心中總有一種難以描繪出來的恐懼。
它的分量很小。
就隻是無聲無息地藏在暗處裡,無聲地慘叫著惶恐不安。
那不總是時常被他聽到,隻在極其偶爾的瞬間,會讓驚蟄捕捉到瞬息,而後覺得一陣刺痛。
“……你還是擔心他會騙你?”明雨試探著問道。
驚蟄搖了搖頭:“以他那樣的身份,就算真的想再騙我,那也無能為力。”
他不會在意那些能力之外的事情,反正多思擔憂,也是無用。
明雨驀然醒悟:“你在意的,其實是你們兩個……”
這和當初是容九的時候不同。
那時候,驚蟄和容九再是表現親密都無甚所謂,唯一不能叫人發現的,就是他倆的關係。
驚蟄在意是他們的安危。
畢竟一個侍衛,一個太監,要是暴露出來,必定會是死罪。
可是現在,近乎同樣的情況,驚蟄同樣會回避,卻有不同。
前者是性命之憂,後者卻是因為……
這是一種無形的恥辱。
驚蟄並不會瞧不起自己,卻清楚世人對此有何看法。他會放縱與赫連容的關係,卻仍然會下意識躲藏。
驚蟄曾與容九並肩在宮裡行走,可現在卻不然,如若赫連容不提,驚蟄幾乎少有外出。就算偶爾與明雨一起出去,也都是去見朋友,他從來沒有想過要在後宮裡麵……
這種不經意間的避讓,就連驚蟄自己都沒怎麼留意。
然而,景元帝發現了這點。
驚蟄的不安,驚蟄的動搖,驚蟄不經意間的猶疑,那人仿佛全然都看透。
這種感覺尤是可怕。
就仿佛整個人都被扒開了皮囊,不管裡外都被看了個清楚,可不知怎的,驚蟄反倒是有了一種……
前所未有的輕鬆感。
“我不
敢與你說,是我覺得這樣未免太過荒唐。”驚蟄喃喃,“這對於許多人來說,都是禍事,而我卻居然……”
默默地,明雨衝著驚蟄舉起菜刀。
不管驚蟄接下來想說什麼,他都下意識盯著明雨那把菜刀,“……你乾嘛?”
明雨:“你要再繼續說下去,我就要剁你。”他狠狠蹂|躪了一把驚蟄。
驚蟄揉著自己被掐腫的臉,不服氣地說道:“這是作甚?”
明雨這死人,下手還挺重。
“你要是再和我倒那些酸湯,我不僅是要揍你,我還要把你給踢出去,彆再來小廚房了。”明雨橫了一眼驚蟄,沒好氣地說道,“我問你,你知不知道,前幾日,乾明宮殿前死了人?”
驚蟄蹙眉:“誰?”
明雨:“金嬪。”
驚蟄:“為何?”
明雨:“她想闖到禦前來,不過石女官直接命人把她殺了,屍體就滾在台階下。”
這件事,驚蟄竟是不知。
連明雨都知道,他卻不知道,那隻有一種可能……赫連容並不想他知道。
是擔心他多想?
驚蟄沉默著,明雨看著他,繼續說,“你有沒有想過,石女官的底氣在哪?”
雖說是要廢除妃位,可是這些貴女出身不凡,僅僅是在禦前失儀,就沒了性命,這無疑有些荒謬。
這份底氣,是景元帝給的。
“驚蟄,陛下隻是在你麵前顯出幾分溫順,可他實際上,根本就不是這樣的人。”明雨道,“我反倒是覺得,她們得以離開皇宮,才算是一種解脫。”
驚蟄挑眉:“解脫?”
明雨側過身來:“你在北房的時候,都聽說過陛下的斑斑劣跡,死在這宮裡的人,還少嗎?”
景元帝的後宮,可比先帝的後宮要凶殘得多。光是這幾年死掉的妃嬪,就已經遠超了先帝那一代。
那真就是在養蠱。
在明雨看來,驚蟄就是待自己太過刻薄,不管景元帝做什麼,那都是陛下所為,驚蟄何必攬到自己身上?
“那自然是,”驚蟄撐著臉,笑眯眯地拖長著聲音,“我倆是一體的咯~”
那帶顫的小尾音,讓明雨渾身雞皮疙瘩地冒出來了。
“滾——”
…
驚蟄圓潤地滾了。
他剛滾出小廚房的門,就撞上了赫連容。這幾日,驚蟄出去的時間稍微長一點,男人就總是會過來接。
……過於緊迫盯人了些。
“今日,你比以往開心了些,”赫連容漫不經心地說道,“與明雨談過了?”
驚蟄輕咳了聲:“你這話聽著,怎麼有點酸不溜秋的。”
“我在吃味。”赫連容坦然,“你總是與他說許多話。”
驚蟄:“我也與你說許多話。”
“那不夠。”赫連容淡淡說道,“你更常與他在一起。”
“那是你要處理公務…
…”
“你可與我一處。?[]?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那要怎麼一處啊?在乾明宮處理公務就算了,要是上朝……難道他還得跟著去?
驚蟄沉痛拒絕:“那不行,那像什麼話?”
“驚蟄不想與我時時相處?”赫連容揚眉,聽起來倒還有幾分委屈,“可真是個薄情|人。”
驚蟄:“哪有朝會的時候還在一處的?”
“你可以坐在屏風後。”
驚蟄嗬嗬了聲,斷然拒絕。
“先是遣散後宮,再是上早朝,我看你是要氣死那些朝臣。”
赫連容:“多氣死幾個,倒是省掉許多麻煩。”那聲音裡的躍躍欲試,聽得人有些擔憂。
驚蟄歎氣:“你不必……”
他頓了頓。
“你不必做到這般。”驚蟄停下腳步,輕聲說,“有時,我的確會有不安。然這也是人之常情,你畢竟是帝王之尊,這種惶恐難免,忽略便是。”
一步,又一步。
驚蟄不知不覺走到今日。
一個北房的小家夥,今時今日,居然走到乾明宮來,這從未想過的境遇,他竟也適應得很好。
縱然有些倏忽而過的緊張,驚蟄並不為恥。
“你不用做到,這種地步。”
赫連容收緊他們兩人交握的手,奇怪地說道:“為什麼不用?”
他知道驚蟄聰明,總是很快猜出他的用意。但有時也挺笨拙,連這最明白的事情都看不透。
赫連容:“驚蟄,我是誰?”
驚蟄:“皇帝?”
赫連容:“那你是誰?”
驚蟄:“……皇帝的情|人?”
“不,你是我的良人。”赫連容抬手摸著驚蟄的臉龐,認真糾正。
……啊,良人。
許久之前,容九就是用那麼一句話,輕易哄了驚蟄的答應。
容九的聲音猶在耳畔,赫連容冰涼的聲音再度響起時,幾近與其重疊在一處。
“你為我在意,歡喜,鐘情之人,為何需要躲躲藏藏,避讓度日?”赫連容的臉龐蒼白得很,那張美麗到鋒芒畢露的臉龐上,卻有著冷酷陰森的煞氣,“該是他們避讓,匍匐,以血肉之軀為你鋪路,方才是應有之理。”
赫連容容不得那一絲一毫的不安,更要讓驚蟄痛快肆意,何嘗有讓他隱忍的道理?
他要驚蟄坦坦蕩蕩,昂首行走在這世間。膽敢妄言者,他便摧之毀之,斬之殺之。
什麼世俗禮法,什麼倫理道德,在這瘋子的眼裡,可從來,都不曾存在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