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宮的那個人是石麗君,那留在皇庭之內的當然是寧宏儒。
寧宏儒抬頭看這天色。
今日的天氣還算不錯,晴空萬裡,沒有一點雲霧,就連在日頭下綻放出來的花朵,也顯得非常嬌嫩。這樣的時節,總是百花綻放,姹紫嫣紅,遍地都是花香蟲鳴。
然而在景元帝的身上,最常見的還是那股淡淡的蘭香。
這並不是多麼名貴的味道,隻不過是因為皇帝陛下用習慣了。
景元帝習慣用蘭香去蠱惑驚蟄,用一張漂亮柔和的臉龐,仿佛就能夠說服那人放下戒心,從容接受他所有的罪惡。
從前是如此,現在也是這般。
如果沒有景元帝的偏執,也就不會有今日之事發生。也不知道……皇帝陛下到底是用了怎樣的手段,才讓小郎君答應的?
用他那張臉嗎?
一想到這裡,寧宏儒就忍不住歎息。
某種程度上來說,驚蟄是一個很好懂的人。他隻在乾明宮住了好些天,就已經足夠讓寧宏儒猜出他一個小小的癖好。
……驚蟄喜歡長得美麗的人。
漂亮的人,美麗的事物,美好的存在,總會引發人心裡難以壓抑的愉悅。
這在驚蟄的身上更為明顯一些。
這乾明宮內伺候的宮人,若是長得更為漂亮好看,就會惹得驚蟄多看上幾眼。當然這幾眼,並不會帶來多少的改變,驚蟄隻是喜歡欣賞美,而又非好|色之人。
他的身邊那麼多個好友,也非個個好看。
隻不過,一旦意識到了驚蟄有麼個癖好,寧宏儒在安排人時,就總會不由自主的為驚蟄送上更多容貌秀美的宮人。
比起驚蟄,景元帝顯然更快意識到了這點。
還曾經敲打過他。
天見可憐,他可根本沒有想挖景元帝牆角的意思。
不過,也更讓寧宏儒意識到……
景元帝深知驚蟄癡迷鐘愛他的緣故,有些許是為了他那張臉。
皇帝陛下根本不以為恥,更以為喜,常常用他那張美得鋒芒畢露的臉龐去引誘那位
。
這可真是……
什麼鍋配什麼蓋。
在大多數時候,郎君麵對陛下的時候,總是顯得有些沒有底線。
就如同今日這般。
但凡是個正常人,都不能夠答應陛下……
一想到這裡,寧宏儒就不免歎息了一聲。歸根究底,若非陛下的偏執,也不會走到現在這步。
“宗禦醫,靜妙姑娘,不若奴婢進去看看?”寧宏儒說道,“兩位就暫且在外……”
“不成。”宗元信搖頭,“若是依著時辰,現下已經到了要緊關頭,我們貿然進去,豈非是打擾到了他們?”
他抬頭看著天色,掐指一算。
如若不出意外,那現在已經到了第二步。
…
屋內彌漫著的血腥味道有些濃重,經過幾次擦拭,床邊已經堆滿了血淋淋的紗布。那種腥甜的味道,聞久了仿佛都有些眩暈。
驚蟄已經在不同的時間段,將三顆淡藍色的藥丸子塞進了傷口處。
這些淡藍色的藥丸子就是誘餌,模擬了夜蠱最喜歡的食物,在沾染到宿主體內的血液之後,就會變成最強烈的誘|惑。
隻不過驚蟄必須一顆一顆把藥丸塞在傷口裡麵,而第一顆,最好能夠塞到蠱蟲的附近。
哪怕已然伴隨著赫連容睡過去,但蠱蟲的本性並不會被此束縛,即便是在沉睡的時候,它們也會捕食。
這一次,正是要利用它們這種特性。
驚蟄已經塞到了第五顆。
他的手中滿是血紅,這原本是他最憎惡的黏膩感,但他如今已經全然沒有了知覺,雙眼隻盯著傷口之處。
就在片刻之前,血肉下有了一點怪異的蠕動,就仿佛皮肉底還有什麼活物存在,那副場景本該非常驚悚,可是驚蟄一見到,卻是算鬆了口氣。
……到底是管用的。
隻不過,那種異樣的蠕動,隻出現了片刻,又眨眼消失。
驚蟄皺眉,這是為何?
他看了眼放在屋角的計時器,露出了凝重的神情,這樣的進展著實有些太慢了,若是再這樣下去……
驚蟄長出一口氣,之前俞靜妙是怎麼教他來著?
他將手心放在傷口處,將全副心神都凝聚在一起,回想著那幾次和蠱蟲聯結時的感覺……儘管那是在係統的輔助下,然他現在當真擁有了這樣的能力,那他多少也能夠做到……
某個瞬間,他仿若真能抓住什麼聯係。
驚蟄根本沒有意識到,他的黑眸已然緊縮如細點,正如捕獵時的凝重,緊繃的腰身如同一張幾乎要崩裂的弓。
……窸窸窣窣,近乎異端的聲響,在驚蟄的耳邊間或閃現。
驚蟄甚至都分彆不出那到底是真的,還是他太過緊張之下出現的幻覺,然而,在手心下,那種怪異的蠕動再一次出現,以一種瘋狂的姿態流竄起來。
那隻蠱蟲似乎活躍過來,正異常躁動。
它是清醒
的狀態。
並沒有如同先前所說,跟隨著赫連容一同沉睡過去。
莫名的,驚蟄好似能覺察到它的情緒,它正非常興奮想要穿透無數皮肉——
不行!
驚蟄沒意識到,他的臉色沉了下來,那看著有些可怕,“不行!”不論是意識,還是聲音,亦或是驚蟄的動作,都如出一轍表露出相同的意念。
——它不被容許。
它必須從已經開辟的道路出來,任何異樣的舉動,都將被視同為……
背叛。
下意識的,驚蟄在那個詞語閃現的瞬間,都不免有些怪異的狐疑,然下一瞬,掌心被莫名觸動的感覺,又立刻把他拉了回去。
驚蟄仿佛意識到了什麼,緩緩移開了掌心。
一隻通體藍色的小蟲,就趴在傷口處。
它自血肉出來,看著卻異常明亮,仿佛那血汙都不染其身。
鑽出傷口後,藍色小蟲飛速啃咬著淺藍色藥丸子,它看起來不比藥丸子大上多少,卻是三兩下就把整顆藥丸都吞吃乾淨,而後露出分布在背甲上的複眼。
……這隻蠱蟲,分不出腦袋和尾巴在何處,複眼居然是長在背甲上,翅膀分布左右,在閃動時有著怪異的摩擦聲。
嗡嗡,窸窸窣窣,尖銳得很。
驚蟄在看清楚它的模樣時,下意識後退了一步,而這細微的動作,引來那隻蠱蟲的注目。
旋即,它興奮地朝著驚蟄飛撲過來。
驚蟄嚇得魂都要飛了,不過之前數次的訓練,讓他的身體都幾乎有了反射性動作——
他立刻抄起原本就放在床邊的圓筒,立刻在身前晃動了幾下,數十顆淺藍色的藥丸子在裡麵滾動,散發出誘|惑的香氣。
蠱蟲在半道停下來,堪堪落在了圓筒邊上。
食物,好多,好多的食物。
它小小隻,勉強扒拉住,朝裡麵探頭,試探伸出一根觸須。
……原來這裡是頭。
驚蟄一邊這麼想,一邊木著臉,用手背將其推了進去。
啪嘰一聲,蠱蟲栽倒進去,驚蟄下一瞬就立刻用蓋子將圓筒給蓋上。
據俞靜妙所言,這圓筒的材質,是少數蠱蟲無法啃咬穿透的木頭所製,所以隻要蠱蟲進到裡麵,就幾乎不可能再逃出來。
驚蟄將圓筒蓋好,又裝進邊上一個比它稍大點的罐子裡。
而後,他立刻去看床上的赫連容。
經過方才一番折騰,赫連容的唇色比之前還要蒼白。
驚蟄幾步上前,開始清|理傷口,若非有係統的幫助,他的手差點都要哆嗦起來,而後,又是縫針與上藥。等驚蟄將赫連容的傷口處理完後,他的肌肉已經緊繃到渾身酸痛。
他顧不上已經被血色凝固了的手,將床頭早就備好的藥碗拿起來,自己喝下一口,低頭吻住赫連容的唇。
如此反複再三,那苦澀的藥味都幾乎麻痹了驚蟄的舌根,才總算讓昏睡中的赫連
容全部吞下。
而後,驚蟄倒退了兩步,猛然坐下。
他的呼吸有些急促,背後已然被汗浸透,整個人就像從水裡撈出來一樣,汗津津的,有些虛脫。
他有些神經質地搓著自己的手指,皮肉被反複折磨,變得紅腫脹痛起來,隻是那些血色還是頑固地停留在皮膚上,仿佛隻是看到都要刺痛起來。
驚蟄用力吞咽著,仿佛這樣就可以壓下喉嚨怪異的腫塊……過了好一會,他才顫抖著手,去碰了碰赫連容的手。
……溫熱的。
就算比正常人稍低了些,卻也是無比正常的體溫。
驚蟄直到胸口脹痛,才意識到自己一直屏著呼吸,他猛地吸了口氣,又像是被嗆到那樣拚命咳嗽起來。
他一邊嗆一邊笑,臉上一片濕涼。
驚蟄如一陣風到了屋門前,雙手血淋淋,就好像剛自血汙地獄裡掙紮出來,聲音都有幾分顫抖:
“他,體溫終於,正常了。”
…
有多少年,赫連容沒這麼沉睡過?
他哪怕入睡,也睡不得幾個時辰。睡覺對他來說,更像是一個重複的、呆板的行為。
人必須入眠,不然無以為生。
然睡夢中,卻未必能如人願,總會有厭惡之物。
從懇求害怕,再到漠視踏碎,已然不知過去多久,可這件事變得越發無趣,光是一想到要浪費的時辰,都有無法容忍的戾氣。
可是驚蟄卻很喜歡睡覺。
他總有些奇奇怪怪的小毛病,尤其喜歡將自己纏起來,如果沒把自己卷成一條,他就會纏到赫連容身上去。
這是日漸養成的壞習慣。
當驚蟄第一次依附上來,赫連容沒有推開開始,那就變得有些變本加厲。這具冰涼的身軀,也瞧不出哪裡能吸引他,每到後半夜,就會暖烘烘地擠進來。
他總是在半睡半醒間拱來拱去,終於拱出一條生路,心滿意足地貼在赫連容的身邊……
這個習慣,時至今日都沒有暴露。
驚蟄仍然不知道自己睡後的小動作。
……那很暖。
是前所未有的暖意。
仿佛有熱流停留在心口,順著心臟的跳動迸射到四肢,連那常年冰涼的手指,都仿若能覺察到的滾燙。
誰能拒絕這種毫無保留的偏愛?
赫連容到底無法免俗。
他日漸沉溺於這種暖意,以至於不知在何時,他竟也是跟著驚蟄一同作息。
省去了深夜難眠,赫連容竟還有些惋惜。
他也甚是中意每日入睡後,驚蟄那毫無戒備的臉龐,身軀,就那麼赤|裸袒露在他麵前的模樣。
驚蟄大抵以為,有些事情隻得一次,兩次,可是依著赫連容那樣惡劣的脾性,又怎麼會真的停歇下來?
至少在這乾明宮住下後,在驚蟄無所覺時,男人總歸又細致品嘗過幾次,他尤愛驚蟄在攀登前的嗚咽,那掙紮
的力度帶著幾分歇斯底裡,卻無論如何都無法掙脫……他甚是享受那種完全掌控的感覺,驚蟄完完全全,是屬於他的。
……哈。
仿佛有什麼脆響,自高處墜|落,摔碎一地的水珠。
啪嗒——
淅淅瀝瀝的聲音不絕如縷,順著屋簷牆角,緩慢滲透下來,帶著黏糊、幽冷的寒意。
……啊,是雨。
今日,下雨了。
赫連容聽著雨聲,緩緩睜開了眼,漆黑空洞的眼眸一動不動,就像是兩顆冰涼的墨玉石子,倏忽一動,猛地又轉到右邊。
那種僵硬,又猛然生動的反應,叫人毛骨悚然。
這是,寢宮。
滴答,滴答,滴答——
持續不斷的雨聲,直叫人煩躁,那種潮|濕的寒氣,總會引起身體的痛苦。蒼白修長的手指捋過長發,露出一張麵無表情的臉龐。
屏風外,隱約有著細碎的交談聲。
赫連容掀開被褥,下床時,凝眉注視著自己的手掌,緩慢交握了幾次後,似乎意識到了其中的不同。
那種常年不散的寒意,消退了。
在雨天裡,總會隱隱刺痛的骨頭,仿佛在今日也安靜下來,再沒有半點興風作浪的欲|望。
那蠱毒,被清了?
“……還沒醒,不知道……”
那聽起來,像是驚蟄的聲音。
啊,驚蟄。
赫連容無聲無息地靠近屏風,那聲音就越發清晰起來。
“如今已是第三日,要是陛下再醒不過來,內閣那邊就瞞不住了。”這是寧宏儒的聲音,雖是平靜,卻也有幾分不可察的擔憂,“小郎君,您還是要早做準備。”
驚蟄平靜地說道:“做什麼準備?”
“陛下早已經安排了人手,隻要您願意,即刻就能出宮。”
“不必。”驚蟄的聲音裡帶著幾分好笑,“這是在做什麼?他不過是睡了幾日,又不是真出了事。”
“倘若,陛下當真一直不能醒……”
驚蟄:“那我就帶他出宮去。”
那聽起來,就像是一件極其簡單的事,從他的嘴裡說出來,就仿佛真的能做到。
寧宏儒仿佛還要再說什麼,卻聽到驚蟄再道。
“寧總管,你就莫要再勸。朝廷之事,我所知不多,亦是無法幫到什麼。不過,有什麼我能做,能幫的,你儘管開口。但是這離去之事,就莫要再提。”
寧宏儒沉默片刻,到底還是歎了口氣。
“郎君如此,奴婢自不會再勸。”
驚蟄笑了起來:“不知為何,我總覺得,這話還真不像是他能說的。”
寧宏儒似是驚訝:“您為何這麼說?”
“那人平日裡瞧著,總是凶狠冰涼,我還原以為,他是那種哪怕自己死了,都要將人一起拖入地府的脾性,怎麼會有這般,留有餘地的抉擇呢?”
這話一出,就連寧宏
儒都不敢說什麼。
畢竟,這細究之下,也是對景元帝的褻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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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何等大膽的指控。
不過從驚蟄的嘴裡說出來,卻也隻是稀疏平常,他仿佛還覺得有趣,沒忍住微彎眉眼,像是在笑。
一雙大手,自屏風後伸了出來。
若天色再晚些,那真如某種惡鬼索命的畫麵,以一種強硬的力道將驚蟄拖了進去。
那一瞬間,就連寧宏儒也愣住,他的腳步下意識跟著走了兩下,旋即聽到了一道再熟悉不過的聲音:“出去——”
分明是平靜至極的語氣,卻仿佛凝聚著某種猙獰可怕的怪物,帶著異常龐大,扭曲的情感。
寧宏儒不敢停留,立刻退去。
屏風後,赫連容一手捧著驚蟄的臉,橫在腰間的胳膊比起摟,更像是掐,那種龐然的力道,幾乎讓驚蟄必須踮著腳,仰著頭,才能勉強承受住這怪異狂熱的啃咬。
幾乎叫人連呼吸都喘不過來。
“……赫,赫連容……你……”
驚蟄掙紮著要說話,可剛剛擠出幾句話,又被拖了回去。
他的手被緊扣在身後,連動彈的餘地也沒有。
“你做……什麼……你的身體……”
就算真的拔除了蠱蟲,也根本不代表身體就能就此康複。蠱毒蠱毒,自然是蠱蟲加上毒,拔除蠱蟲後,效果顯而易見,赫連容的體溫立刻恢複許多。
隻是並不意味身體內餘毒已清。
這還需要時間。
赫連容還不能下床,他的傷口,經過短短三日的休養,根本不足以愈合,這激烈的動作,分明已將傷口撕裂。
驚蟄聞到那血氣。
一時間,他所有的動作都跟著僵住,如同被掐住後脖頸的獵物。他生怕赫連容的傷口撕得更開,隻能被迫承受那無端的撕咬。
直到驚蟄氣喘籲籲,整個人都被舔得要化開的時候,赫連容這才鬆開了些,讓驚蟄勉強能靠在屏風上喘口氣。
“你到底,在發什麼瘋?”
驚蟄有氣無力地罵他。
他的嘴唇異常紅豔,唇珠被啃咬得紅|腫起來,那微微翹起的模樣,就好似在討吻,更彆說他眼角的嫣紅,更似塗抹開的胭脂,讓人忍不住用指腹緩緩擦拭,添上更濃更豔的一筆。
赫連容的手指,在腰間不經意擦過,再抬起時,指尖恰有血紅,如同胭脂般,被他細細塗在驚蟄的唇間,繼而,便是眼角濕|漉|漉的紅痕。
那味道,讓驚蟄麵色微白。
無論多少次,他都不能忘記劃開皮肉後,那血液噴湧出來的畫麵。
黏糊血紅的液|體染紅他的手掌,如同一個罪惡的劊子手。
“驚蟄,驚蟄,驚蟄……”
薄唇微動,赫連容喃喃著。
血紅的雙手,捧著驚蟄的臉,就如同那醜陋偏執的罪惡,也隨之汙染了他。
赫連容非得咬住舌尖,才堪堪忍住那種幾乎碾碎他骨骼的興奮,那顫栗的狂熱掩藏在輕聲細語之下:“你真是這世間,再懂我不過的人。”
那種病態的興奮,沉浸在他的血肉之下,隨著他的蘇醒,化身龐然的怪物。
他是徹頭徹尾,自私偏執的人。
要麼一起生,要麼一起死。
絕沒有誰能獨活的可能。
而正正是,從驚蟄方才平淡帶笑的聲音裡,品嘗到近乎一致的意圖。
如何不叫赫連容興奮到發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