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蟄很尷尬。他已經很久沒有這麼尷尬過,如坐針氈不說,連手腳都不知要怎麼擺。
赫連容坐在他的右手邊,柳氏與岑良則是坐在驚蟄左下手的位置,屋舍內茶香嫋嫋,屋外有蟲鳴犬吠,聽著甚是靜謐,卻寂靜得很,連一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這種時隔多年,理應抱頭痛哭的場麵,也不知怎的就變成這種欲語凝噎,索性閉嘴的僵硬畫麵。
大概要怪赫連容。
驚蟄悄悄看了眼赫連容,這男人臉上很是平靜,仿佛根本沒覺得有問題。發覺驚蟄在看他,還微微一笑。
……這涵養功夫,驚蟄真想學一學。
他又看了眼柳氏和岑良,她們兩人對赫連容很是戒備,不管是剛才這人的惡劣模樣,還是他與驚蟄的親昵,都異常不妥。
可驚蟄又不能讓赫連容離開。
這人現在就是隨時都可能暴雷的火山,一著不慎就要噴發。驚蟄要是敢在屋內獨自與娘親妹妹說話,再出去時,必然是血流成河。
這根本不是威脅。
赫連容也不屑於用這種手段來威脅他。
那僅僅隻是,事實。
驚蟄歎氣,隻覺得他和赫連容,怕還是有許多問題要談。
不過此刻,驚蟄更頭疼的是,要怎麼與家人們開口……
他在午夜夢回,也曾有數次夢到這個可能,隻是再怎麼想念,都不過是奢望。
驚蟄從未想過有朝一日,這貪婪的渴求,竟能如願。
驚蟄這份心情,或許與近鄉情怯相仿,心中有再多複雜的情緒,一時間都堵在喉嚨,怎麼都說不出來。
卻是柳氏細細打量著他,眼中含淚,嘴角帶笑,輕聲說道:“當年一彆,以為再不能見,今日相見,你可真是長大了。”那聲音裡的歎息與眷念,著實叫人動容。
驚蟄鼻頭微酸,猛地低下頭來,勉強笑著:“我一直都平平安安的,在宮裡也沒吃什麼苦,娘……”
這稱呼一出,岑良就沒忍住,用手帕擦了擦眼。免得這滴落下來的眼淚太過明顯,真真叫她難堪。
是活生生的兄長。
一想到這個,岑良就很想衝過去,抱著他嚎啕大哭。
奈何在驚蟄的身旁那個男人……他雖嘴角帶笑,岑良卻始終感到危險,不敢往前一步。
耳邊,是柳氏和驚蟄在小心翼翼說話。
多年不曾見過,那種陌生又熟悉的感覺,讓他們連說話都非常謹慎,生怕讓對方不喜,這種略有笨拙的遲疑,隻要細想,都叫人心中酸楚。
“娘,驚蟄哥哥……”岑良壓住心頭的苦悶,出聲說道,“許久不曾見,不若,我先與驚蟄哥哥說說這些年,咱們身上的事。”
她不願再見娘親與驚蟄哥哥兩人如此僵硬,硬著頭皮,主動做了那個打破僵局的人。
當年,柳氏抱著岑良跳了康北河,被這水裡的暗流衝得極遠,就連押送的士兵想要下水去救,卻也是來
不及。
柳氏原以為,她們就此死在冰冷水裡,怎麼都好過要去教坊司。誰成想,她再醒來的時候,竟是帶著岑良掛在了浮木上,順著水流被衝到了同州的東陰縣。
同州就在京城附近,而東陰縣是同州之下,一個小縣城,這裡正巧也湧入許多災民,柳氏與岑良等人,也被當做了逃難來的災民之一,在朝廷特設的政令下,有了落戶當地的機會。
當初岑家人入獄,是直接官兵上門直接帶走的,根本就沒有上通緝令的可能,因而也不會有畫像留下他們的容貌。
正是抓住了這空檔,才叫柳氏與岑良,有了容身之處。
柳氏和岑良順理成章留下來後,柳氏一直靠著做繡活,這才勉強把岑良給拉扯大。
不過也因著柳氏在過去太過辛勞,漸漸的,這眼睛已是有些模糊不清。
她們在同州生活了十來年,待到岑良長大些後,年紀輕輕的她,萌生了要進京來尋驚蟄的念頭。
岑良:“娘說,當初驚蟄哥哥被迫入宮,若是還活著,也應是十九二十,其實我知道,娘也想念你,所以我就鼓動了娘親……”說到這裡,其實她更有些不能言道的心思。
柳氏為了養育岑良,一直都在做繡工,這活本來就精細,做多了,柳氏的眼睛也不怎麼好。
有些時候,岑良會看到柳氏坐在門外怔愣出神,其實清楚柳氏心裡一直惦記著驚蟄,這才想著,趁著柳氏的眼睛還能看清東西入京一趟,要是真能尋到機會與驚蟄相認,好歹……
隻在這時,提起這些未免有些傷感,岑良壓下不說,隻撿著些有趣的事情說。
即便她不說那些,驚蟄未必猜想不到。
柳氏和岑良進屋來時,驚蟄就仔細打量過兩人的模樣,不管是柳氏還是岑良,一看就是做慣了粗活的人,生活在她們的身上留下了殘酷的痕跡。
柳氏當初在家的時候,那也是被岑玄因養得千嬌百嫩,可如今再看那一雙手,足以見得她們吃了多少的苦,更彆說,柳氏一個人要把岑良拉扯大,一切幾乎都是從頭再來,這對一個孤身女子來說,該是多麼艱辛?
一想到這些事,驚蟄就覺得自己該死,為何不早些起了心思。若他早些有這樣的念頭,早些去尋他們,說不定也……
岑良說了許多她們過去的事情,說了她們在京城的生活,更說起後來回去了同州,與張世傑等人的相遇。
在她的嘴裡,這些經曆是有趣,鮮活,生動的。
在岑良說話的時候,柳氏就在邊上安靜聽著,時不時看著驚蟄,那臉上始終有著淡淡笑意,幾乎不曾變過。
有時候,驚蟄也會問上幾句。
尤其是在岑良一筆帶過那些麻煩事時,他就像是身臨其境,不知怎的,總能抓住那些沒提及的問題。
岑良縱是想瞞著,也不免被驚蟄問了個七七八八,將過去許多事情,都幾乎吐露了個遍。
驚蟄聽到她們在官刀兒匠那受挫時,沒忍住瞪了眼赫連容。
彆的事情,未必與這男人有關,可這件事定然會是!
驚蟄咬牙,真想在赫連容的身上咬幾個血窟窿出來,他怎麼能讓她倆誤會驚蟄已死?這對滿懷期待進京的柳氏岑良來說,該是多大的打擊?
赫連容平靜回望著驚蟄,那漆黑如墨的眼眸裡翻湧著看不透的情緒,莫名有些怪異的熱意,燙得驚蟄下意識回頭不再看。
岑良肯定看出驚蟄與那男人之間古怪的氛圍,視線在兩人身上打著轉,忽而說道:“驚蟄哥哥,從坐下到現在,一直都在說我們的事,你卻是不怎麼提起自己的。”
她抿著唇,聲音輕下來。
“你,你不是在宮裡當……宮人嗎?為什麼能夠離開皇宮?而且,那位去接我們的……應當是位在朝官員?這樣的大人物,為何會屈尊去同州接我們?”
岑良這些問題,其實還少了。
她想問驚蟄是什麼時候知道她們還活著的?她也想知道,驚蟄何時買下這容府,難道黃慶天出事與驚蟄有關嗎?
最最叫人疑竇的,正是驚蟄身旁這人。
他到底,是什麼來頭?
驚蟄沉默了好一會,先提起從前的事:“……其實,後來我查過,方才知道,爹是做了許多準備,我進宮後,因為他一位故交,免去了受宮刑的痛苦……此事,尚是秘密,無人能知……”
柳氏又驚又喜,沒忍住越過桌椅,輕輕抓住驚蟄的手。兩人甫一接觸,都微微僵住,然後,柳氏輕輕地拍著驚蟄的手,就像是從前在安撫那個小小的孩童般。
“莫怕,莫怕,一切都過去了。”柳氏淚中帶笑,“人能平安,抵得過萬金。”
驚蟄在微微僵硬後,反手抓住了柳氏的手:“娘,其實爹當初也為你和良兒安排了後路,隻是這個人……”
一想到錢永清,驚蟄就恨不得親手殺了他。
驚蟄慢慢將錢永清與黃家的關係,以及他到底做了什麼,一一說給她們兩人知。
柳氏麵色微白,比起驚蟄與岑良,當年她常與那些人來往,一聽驚蟄這話,心中震蕩遠比兩人要多。
“……他當年好賭,你爹勸過他許多次,他都不肯聽,怎能想到……”
柳氏一直淡然的臉上,浮現出少有的恨意,“他該死。”她再是和善的脾氣,也不可能容忍這種事。
驚蟄:“他已經死了。”
一想到錢永清,就難免會提及赫連容。這一番下來,柳氏和岑良偶爾看來的視線,便又更多的好奇。
驚蟄頂著那種無形的壓力,慢慢說起自己在宮中的事情。
在他看來,並沒有什麼好講的。
他在皇宮的生活,大體上可以分為北房和直殿監兩個時候,在北房的生活清閒枯燥,在直殿監倒是遇到了不少事,但再想起來,好像也不過泛泛,也撿不起幾件能說的。
驚蟄三言兩語說完後,就去看赫連容:“……你讓誰,去接的她們?”
這是自他們坐下後,驚蟄頭一回主
動與赫連容說話。
“茅子世。”
驚蟄恍然:“原來是他。”
依著赫連容對茅子世的信重,也的確會派他過去。
驚蟄幾乎所有問題都回答了,卻根本解釋不了岑良的疑竇。
岑良:“錢永清死了,是因為驚蟄哥哥的一位朋友;買下舊屋,也是一位朋友幫忙;這次你能出宮,能來接我們,同樣是有人相助?”她越是說,這眉頭就越是微挑。
在敏銳,謹慎這點上,岑良有些像驚蟄。
尤其是她挑眉的瞬間,那種異樣的熟悉感,更是神似三分。
驚蟄默然,然後吐了口氣。
他從座椅起身,幾步走到赫連容的身旁,將安然坐在椅子上的男人拖起來。哪怕有些訝然,赫連容還是順著驚蟄的力道起身。
男人能感覺到,驚蟄抓著他的手,在微微顫抖。
甚至有些濡濕。
驚蟄帶著赫連容往前走了幾步,兩人並肩站著,“娘,我,我這些年在宮裡,有了真心喜歡的人,雖然他是個男子,雖然脾氣是有些不好,但是我很喜歡他。”
話到這裡,驚蟄驀地鬆開手,朝著柳氏拜倒下去。
“還請娘親原諒,縱我此身沒有殘缺,往後也無法成家立業,惟願此生,都能與他在一起。”
驚蟄恨赫連容嗎?
有些時候是恨的。
恨他的獨斷專行,恨他的肆無忌憚,恨他迄今都不能理解許多情誼,恨他阻攔親人相見。
在過去焦灼等待的這幾天,驚蟄恨不得咬爛他的血肉,恨不得提刀捅他,這種接連不斷的憤怒,並不會因為柳氏與岑良的平安到來就平息。
隻是在恨意之外,驚蟄又是愛他的。
那些承諾,那些喜歡,並不因這恨意消磨,他有時更加痛恨的是自己,恨自己愚蠢,恨自己無法割舍,恨自己總不能拋卻這個偏執狂。
若隻是為了赫連容這張臉,驚蟄就該逃得遠遠的。
這種泥足深陷,卻不知回頭的蠢笨,迄今驚蟄也無法解釋,可在這節骨眼上,驚蟄不想欺騙柳氏與岑良。
不論他倆有什麼問題,那都是在那之後要解決的。
在這當下,驚蟄不覺得,他有隱瞞的必要。
柳氏和岑良被驚蟄的話給震驚到,一時間,也不知道要如何表態。早在她們進屋前看到他倆的親昵時,其實心中隱隱就有猜測。
起初,柳氏以為驚蟄是被強迫的。
可後來,驚蟄主動親吻,卻又叫她有些茫然。
驚蟄的身份,若是沒有偏差,隻會是太監,哪怕爬到了高位,那也隻是個太監總管,而那個男人,一看就是權高位重。
柳氏轉而擔心,難道驚蟄是做了某個高官的情|人?
隻是這猜想雖有道理,卻也荒唐。
哪怕她們不怎麼懂,可是宮裡的宮人,怎麼可能時常與外人接觸呢?再是權高位重的大臣,也不可能時時入宮,而且,
還能帶宮人出來?
就在她們彷徨時,驚蟄這驀地一跪,更是讓她們說不出話來。
驚蟄有了想要長相廝守的人,而這個人,正正是他話裡,對他多有相助的人,也正是這守在他身旁的這個男人?
柳氏竟不知道該為驚蟄不是被圈養感到高興,還是該為驚蟄與一個身份懸殊的男人在一起感到憤怒。
隻還沒等到柳氏做出反應,赫連容就抓住驚蟄的胳膊,強行把他給帶起來。
驚蟄被拖得一個踉蹌,男人立刻伸手,讓他站穩。
“你做什麼?”驚蟄有些氣惱,“難道你還不樂意?”
“不要跪。”赫連容蹙眉,冷聲說道,“這世上,再沒有能讓你跪的人。”
驚蟄神情微動,語氣放緩了些,“她是生育我的母親,赫……容九,這世上,或許連君主父親我都可以不跪,但跪她,是我應當的。”
沒有柳氏懷胎十月,怎麼可能有驚蟄的存在?
驚蟄知道赫連容的症結,反過來抓住他的手,輕聲說道:“我恨你的母親,但若沒有她,也就不存在你,至少在這點上,我是心懷感激的。”
赫連容垂眸,過了片刻,才看向那兩個跟著站起來的女人。他淡聲說道:“岑夫人,岑娘子,驚蟄所言,如同我心。倘若背棄,將受萬火焚燒之痛,萬蟲啃噬之苦。”
他冷冷淡淡的一句話,仿若帶著千斤的重量,驚得柳氏說不出話。
過了片刻,柳氏歎息著說道:“驚蟄,我雖生你,卻多年不曾養育過你,又有什麼資格在你麵前說三道四。”
驚蟄欲要說什麼,卻看柳氏溫柔地看著他,聲音輕柔得很,根本沒有半點怒氣。
“驚蟄,我隻願你平平安安,無病無災。你想做什麼,自當是隨你。”
而後,柳氏看向容九,聲音也跟著鄭重起來。
“驚蟄獨自生活這些年,想必吃了許多苦頭。他什麼都不願說,但待你,定是真誠,不然他不會與我說這些。我不知你的身份,亦不貪慕你的錢財地位,隻願你能待他,如他待你。”
柳氏輕輕福禮。
赫連容上前一步,扶住柳氏的動作,雖不言語,隻那身上過於淩厲的氣勢,總算稍稍柔和了些。
岑良一直在邊上看著,待看著這個名為容九的男人溫和了些,便拍著手說道:“驚蟄哥哥,這位若是你的……那我要叫他什麼呢?”
她皺著眉,有些苦惱。
“姐姐的丈夫叫姐夫,哥哥的良人,我該叫……哥夫嗎?”
驚蟄先前壓下的尷尬再度被翻起,羞恥得很想以袖蓋臉,躲到赫連容的身後去。
什麼哥夫不哥夫的,簡直荒唐。
驚蟄勉強打斷了岑良的調侃,這才看向赫連容,低聲說道:“容九,我有些話想同她們說,你在,她們多少不太自在。”他的語速並不快,帶著幾分暗示,“反正,再晚些,你總會知道我們說了什麼。”
這便是不在意有暗衛在身旁聽著
。
赫連容慢慢抓住驚蟄的手掌,摩|挲了會,這才點頭答應。
驚蟄將他的臉龐看了又看,皺眉說道:“這是你答應的,莫要我出去後,你又背著我做了什麼。”
直到此刻,赫連容淡漠的眼裡才有著少許真正的笑意。然後低頭蹭了蹭驚蟄的鼻尖,淡淡說道:“不會。”
那語氣聽著,總算讓驚蟄一顆懸浮的心,慢悠悠落了下來。
好不容易將這尊大佛送走,這屋內的氣氛顯而易見變得輕鬆許多。
隻不過驚蟄一轉身,對上岑良揶揄的神情,這耳根就驀然紅了。
柳氏比較古板,雖是接受了驚蟄與容九的關係,到底也覺得這兩人在旁人麵前親親我我有失禮節;岑良如今這歲數,正是活潑大膽的時候,根本不覺得這有什麼,反倒看得津津有味。
“驚蟄哥哥,你看起來,非常喜歡他。”
驚蟄抿唇:“他有些時候,很討人厭。不過,我的確……很喜歡他。”
話到最後,那語氣有幾分輕,更似某種呢喃。
柳氏輕輕咳嗽了聲,“驚蟄,你先前說的許多事,怕讓我們擔心,說得有些不真不實。”她歎著氣,好像有些難為情,“雖我們未必能幫得上忙,可你不能瞞著我們。”
驚蟄頓了頓,輕聲說:“好。”
柳氏和岑良想聽,驚蟄也沒有再瞞著。他慢慢說起自己過去這些年的遭遇,其實他覺得也沒什麼好講的,可也不知道為什麼,一講起來,竟是不知不覺到了傍晚。
這大半日就過去了,手邊的茶盞換過了幾次,甚至沒顧得上吃飯,隻是匆匆用糕點墊了墊肚子。
除卻容九到底是誰,驚蟄幾乎把能說的事情,都說了一遍,聽得柳氏與岑良兩人都很是入神。
在她們看來,驚蟄在宮裡的生活很是不簡單,隻是萬萬沒想到,竟會是如此跌宕起伏。
岑良喃喃:“張伯伯過去這幾十年在江湖上闖蕩的日子,怕是都沒驚蟄哥哥這十來年要精彩。”
柳氏輕輕拍了拍岑良的手背,“你聽著精彩,驚蟄都不知要吃多少苦。”
岑良回過神來,有些懊惱地說道:“娘說得是,我不該這麼說,驚蟄哥哥……”
驚蟄搖頭,笑了起來:“在經曆的時候,的確覺得苦,隻是回過頭來再看,卻也沒什麼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