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都多少歲數了,怎還是這樣不著六?是不是挾持,是不是被迫,都看不分明嗎?”
柳俊蘭的語氣,是溫溫細語。
不帶有半點的火氣,卻是將岑玄因說得抬不起頭。
岑良躲在邊上偷笑,一邊笑,一邊還戳著驚蟄的手,“驚蟄哥哥,父親原是這樣的脾性?”
家裡出事時,岑良還小,雖有記憶,可離得遠了,許多事情也不再記得。現在每每看著岑玄因和柳俊蘭的相處,隻覺得非常有趣。
驚蟄:“父親的確很聽娘的話。”
他們在這邊說著話,那頭夫妻倆嘮叨完,紅著一雙眼的岑玄因這才看向兒女倆……不,是三人,他盯著坐在驚蟄邊上的男人,神情還是有些嚴肅。
隻不過,岑玄因午後剛來,就抱著柳俊蘭哭腫了一雙眼,現在又紅又腫,就跟淚泡眼似的,根本端正不起來。
“驚蟄,這人是?”
剛才相認,甚是倉促,驚蟄也隻與岑玄因說上幾句話,就眼瞅著柳俊蘭出來,拖著丈夫回去解釋。
隻是再怎麼解釋,岑玄因也沒放鬆戒備。
赫連容和岑玄因這兩人分坐一端,偏是有那種針鋒相對之感。
岑玄因剛下了戰場,對任何惡意殺氣都異常敏銳,根本不覺得這人是個善茬,這男人光是坐在這屋內,都時時刻刻叫他緊繃著精神。
這種感覺異常奇妙,有怪異的氣勢籠罩著,正虎視眈眈著岑玄因的要害,倘若一動,就是雷霆萬鈞之勢,輕易就能將人摧毀。
這般危險凶殘的感覺,縱是虎豹也猶不及也。
驚蟄猶豫了下,隻覺得自己苦命。
沒想到前腳剛和娘親岑良解釋過赫連容的身份,眨眼間,又要再與親爹說上一遍。
“他,他名為赫連容。”
驚蟄聲音小小的,不如上次那麼坦然。
上次坦然淡定,是因為阿娘和岑良肯定不知道赫連容是誰,可是岑玄因是從赫連端身邊廝殺出來的,他豈會不知道當朝皇帝的名諱?
岑玄因剛聽到這句話,的確驚呆。
他狐疑地打量著赫連容,沒有多少敬意,自然,對他這樣的人,一旦突破了極限,許多事情根本不會放在心上,莫說道德與底線,能束縛到他的人寥寥。
赫連容與赫連端到底有血緣關係,兩人相貌雖有不同,卻也有一二分神似。隻不過,更讓岑玄因詫異的是,驚蟄稱呼他的方式。
不稱之為陛下,反倒是直呼其名?
就算是瑞王幕下那些叛軍,提起景元帝,也頂多說上一二句狗皇帝。根本沒有哪個,會真的敢罵上兩句。
驚蟄和景元帝,到底是什麼關係?
岑玄因咳嗽了聲,站起身來,朝著赫連容跪拜下去,“卑職有眼無珠,竟沒認出聖駕,多有失禮,還望陛下恕罪。”
岑玄因這一跪,驚蟄等幾個就猛地站了起來。
赫連容淡淡看了眼驚蟄,平
靜地說道:“驚蟄既是我的人,倒也可算是一家,有何失禮?岑玄因,起來罷。”
岑玄因卻是沒起,肚子裡正罵著,誰與你是一家?
我的人,這句話既可以是暗指驚蟄是宮人的身份,也或能用在更為淫|糜之事上。
岑玄因可不樂見。
“卑職不敢,不過市井小民,怎敢有這樣的殊榮。陛下,驚蟄當初入宮,實為卑職牽連,而今岑家事已有平反。龔將軍曾道,卑職臥底一事,亦是功勞一件,卑職不敢多求,亦不需要高官俸祿,隻願陛下能夠允許驚蟄免去宮籍,出宮與我們闔家團圓,卑職萬死也甘願。”
岑玄因說完這話,就磕下頭去,一時間,滿室都是寂靜。這時候岑玄因說話,不再是驚蟄的父親,而是君臣中的臣。
驚蟄下意識看向岑玄因,又猛地看向赫連容。
赫連容蒼白昳麗的臉龐上,竟是連一點表情都沒有,微微低頭看著岑玄因的動作,正有怪異凶煞之感,就連原本陪同著驚蟄站在身旁的岑良,都不由得倒退幾步,不靠離得近。
一個跪得利索,一個麵無表情。
驚蟄捏著眉心,吐了口氣。
“父親,而今我已是二十有餘,並非無知孩童。往後我打算怎麼選,怎麼走,終究是我的事,無需任何人來替我選。”
驚蟄說完這話,幾步走到岑玄因的身旁,彎下腰來攙扶著他。
岑玄因抓著驚蟄的胳膊,父子兩人對視了眼,他輕聲說道:“驚蟄,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隻這句話,驚蟄就不由歎一聲。
父親看似什麼都不知道,卻是敏銳機智得很,不論剛才門口初見,還是現下按頭就拜,都有著心思算計,根本不是麵上看來這般簡單。
“阿爹,”驚蟄換了種稱呼,“過去多年,咱家的經曆,難道不足以說明,手中若無權,在這皇城根腳下,便什麼都不是?”
岑玄因閉眼,也跟著歎一聲。
不必驚蟄再扶,岑玄因那硬繃著的勁兒已是鬆開,卻仍沒起,將驚蟄推到一旁去。
“我跪的是陛下,你來插什麼話?”
這話麵上是在訓驚蟄,卻是將驚蟄這無禮的地方輕輕帶過。
不論驚蟄在皇帝的身邊到底是什麼地位,當一個臣子拜倒在皇帝跟前的時候,其他人又有什麼資格替皇帝做主?
“愛卿不必在意,驚蟄從頭到腳,都是我的人,”赫連容的聲音有著怪異的緊繃,那優雅微卷的韻感融在冰冷的語句裡,不像是一句安撫,更像是凶惡的威脅,“他與我,本是一體。他既是讓你起身,自然該起。”
驚蟄閉了閉眼,赫連容肯定是故意的。
“阿星,陛下都這般說了,你再這麼跪著,豈非是想讓我,也跟著你跪下嗎?”柳俊蘭輕輕說著,走到岑玄因的身旁。
岑玄因嚇了一跳,猛地站了起來。
他自己跪得容易,可萬不能讓柳俊蘭陪著他一起跪。
驚蟄緩步走到赫連
容的身旁,這才看向父母:“阿娘,父親,今日我來得突然,等過幾日父親休整好後,我再過來看看。”他的聲音裡有些歉意。
驚蟄拉著赫連容的手,男人眼鋒一掃,順從起身,倒也沒什麼情緒。
柳俊蘭送走兩人後,輕輕捶了一記岑玄因:“都是你,驚蟄好不容易出宮來一趟,卻是被你給弄走了。”
岑玄因扶住柳俊蘭的胳膊,沉聲說道:“俊蘭,驚蟄與陛下,到底是什麼關係?”
剛才一直插不上嘴的岑良語氣幽幽。
“還能是什麼關係?情|人關係咯。”
…
驚蟄尷尬地摸了摸鼻子。
驚蟄又尷尬地抓了抓耳朵。
赫連容饒有趣味地看著驚蟄坐立不安的模樣,卻是一句話都不說,任由著驚蟄打量著他好幾次,最終還是沒憋著。
“父親他隻是,因著之前那些經曆,所以……”
“以你父親的膽識,若非今日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待兩日後的朝會,他便會在朝上也如此說。”赫連容心平氣和地說著,“無論他是否知道你與我的關係。”
驚蟄回想他爹的做派,那還真有可能。
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戰場上廝殺出來的習慣,比以前還要果斷,剛才那出叫驚蟄也是吃驚,差點眼睛一閉就這麼過去了。
“驚蟄是怎麼想的呢?”
赫連容的聲音平淡,聽起來似乎沒有因為剛才的事情升起波瀾。
可要真的沒有,驚蟄是不會那麼快拖著赫連容走的。
驚蟄:“父親是擔心我,這心意收下便是。至於其他的,我方才也與他說過,手中沒權,就如嘴上沒毛,這說出來的話,誰也不會當回事。”他的聲音淡淡,這說出來的話,倒叫赫連容看了他幾眼。
驚蟄笑了起來:“看我做什麼?難道這話你能說得,我卻是說不得?之前不正是你,常用這樣的話來蠱惑我嗎?”
赫連容:“倒也沒見你聽進去多少。”
勸人的時候,卻是一套一套。
驚蟄揣著赫連容的胳膊,懶洋洋地說著:“人不正是這樣?大道理都懂,勸旁人的時候,總是能說個四五六,輪到自己身上,就死不悔改。”
待了會,驚蟄許是覺得姿勢不大舒服,又蹭來蹭去,最後將腦袋插在赫連容的胳膊下,躺在人家大|腿上,舒服得眯起了眼。
“我們家人剛剛團聚,父親又是剛死裡逃生,他涉及到的事,再加上我的身份,肯定不能隨便離開京城。正因為此,才會需要更多的力量。”驚蟄的聲音輕了下來,“我是想要安靜平和的日子,但我也知道,這嘴上說著容易,可世上哪有那麼便宜的事。”
不管是岑玄因,還是驚蟄,他們兩人身上牽掛著的事,都不知會惹來多少視線。
哪有既要也要的道理。
在驚蟄的絮絮叨叨裡,赫連容卸下他的發冠,靈活的手指打散了頭發,穿插在其中梳理起來。驚蟄被弄得昏昏欲睡,聲音也
軟綿了幾分。
“……赫連容,不用擔心……我都說過,要是離開,肯定也會帶著你……”
驚蟄蹭了蹭男人的大|腿,懶散地嘀咕著。
也不知道是男人按|摩的動作太過舒服,還是驚蟄真的困了,在這搖搖晃晃的馬車裡,他還真的睡了過去。
赫連容低頭,戳了戳他的耳朵。
驚蟄不堪其擾,將整張臉都埋進去男人的小|腹,這吐息全打在身上,滾燙得很。
倒是一點防備心都沒有,睡得非常香甜。
赫連容的大手蓋住驚蟄的耳朵,隔絕了細微的聲響。
“多派幾個人盯著岑玄因。∵來[]_看最新章節_完整章節”赫連容說著,眼底危險惡毒的情緒再無掩飾,“將人盯死了。”
“主子,岑玄因剛離戰場,有可能會被發現。”
“發現了又如何?”
赫連容輕聲細語地說著,低垂下來望著驚蟄的眼神,帶著濃稠的暗色。便是要讓他知道得更清楚,他能安然,不過是驚蟄父親這個身份。
岑玄因這摸爬滾打才能活下來的人,應當知道,何處危機最濃罷?
…
八月底,龔偉奇率眾凱旋,兵部尚書出迎,那盛況自城外鋪滿而來,百姓自發夾道歡迎,那熱鬨的聲響幾乎響徹天際。
龔偉奇帶回了赫連端的屍體,加上一乾端王府的隨從幕僚,粗粗算來,也有幾十個要犯。在這之外,龔偉奇呈上來的卷宗裡,又額外提及一個名為岑玄因的人。
這反複多次,足叫人記憶深刻。
再加上這人這特殊的姓氏,不多時就讓人記起幾年前,正有這麼一宗舊案,這名字都一模一樣,怎能不叫人吃驚稱奇?
那日龔偉奇上朝,就帶了這位岑玄因來。
這人一露麵,就有無數視線掃來,隻見這人留著飄逸胡須,看著倒是個儀態端正的中年書生,根本不像是龔偉奇奏章裡所言那個驍勇善戰的冷麵將士。
殊不知,龔偉奇與他在宮外碰見,看他這模樣,也是嚇了一跳。
“你這胡子,是怎麼長的?”龔偉奇打量著他這幾日之間就長出來的胡子,不由得感慨,“是假的?”
岑玄因苦笑:“自是假的。”他摸了摸下巴,動作還算小心,生怕把胡子帶下來。
“您也知道我的模樣,若是不掩飾著些,不怎麼叫人信服。”
“你要是能維持著從前的冷臉,那還好說。”龔偉奇笑嘻嘻地說道,“可惜你這是,解凍了?”
要是進京前的岑玄因,彆說是苦笑,就連多一點的情緒,那也是做不出來的。現在這情緒卻是外露了許多。
不過岑玄因這人,看著的確比實際年齡要小許多,若不是黏上胡子,肯定沒幾人信服。隻是,這胡子接上後,岑玄因的氣質也有了許多變化,看起來儒雅了許多,沒之前的冷峻。
這一上朝,便有許多質疑。
岑玄因到底是背棄了赫連端,雖從朝廷的角度來說,自然是棄暗投明,然
這種叛將往往也不受信任,自然會有諸多質問。
隻這唇槍舌戰還未有多少,就聽到頂上一貫不參與這些的景元帝漫不經意地開口:“岑玄因在叛軍臥底之事,是寡人首肯的,誰有意見?”
這輕描淡寫的一句,滿堂鴉雀無聲。
岑玄因自從進了殿,就沒抬起過頭直視君主,待聽到這熟悉的聲音,就算早就做足了準備,卻還是沒忍住在心裡歎了口氣。
……孽緣啊。
這兩日,柳俊蘭和岑良與他說了許多過去的事情,不管是這些年的顛沛流離,還是錢永清與張世傑,亦或是驚蟄在皇宮裡的驚險,許多事情說來,亦是複雜得很,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說得清楚。
岑玄因聽完後,獨自一人在書房枯坐一夜。
待第二天,才睜著一雙紅彤彤的眼來找柳俊蘭,隻道這些年苦了她。
柳俊蘭早已經見過岑玄因身上的傷疤,更知他這些年的艱苦,如今一家能夠團聚,她早就彆無所求。
隻一想到這個,柳俊蘭就不由得提起驚蟄的事。
“陛下與驚蟄的關係,是驚蟄自己做來的選擇。他既不肯你拿軍功來換,你就莫要當朝再提出這樣的懇求。”柳俊蘭輕聲細語地說著,“你也知道,驚蟄這孩子已經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你的想法,他未必會喜歡。”
岑玄因:“當初讓他入宮,那是不得已。那畢竟是個吃人的泥潭,要是能出來,肯定比泥足深陷要好上許多。”
柳俊蘭幽幽:“可陛下已經遣散了後宮。”
岑玄因猛地看向柳俊蘭,這倒是之前沒提起過的事。
柳俊蘭笑:“你一路跟著進城,怎什麼事都沒聽說過嗎?”
柳俊蘭與他細細說過,岑玄因沉吟許久,方才歎息說道:“這事發生時,我正隨著瑞王逃命呢,哪有心情顧及這許多?”
然柳俊蘭說的話,岑玄因並非毫無波瀾。
相較於明麵上的恩寵,岑玄因更在意景元帝的行徑,所謂喜歡能維持的,也未必能有多少年。現在是大張旗鼓,可若沒有真正的權勢,如何能穩住根腳?
驚蟄之一切,都依附於景元帝。
這世間能與皇帝相抗的人少有,卻不能連一分屬於自己的權勢都無。
那日驚蟄說的話,確實切中了岑玄因的心思。
倘若驚蟄真的決意如此,那岑玄因肯定要爭上一爭。縱是千方百計往上爬,也要將權勢牢牢掌握在手中,唯有如此,才能充當驚蟄的後盾。
……這心思,怎跟嫁女兒一樣心酸?
岑玄因在心裡抽了自己一個巴掌,心裡這許多亂七八糟的想法,在麵上卻是不顯,他隻是看似恭順地低著頭,任由著這朝上唾沫橫飛,隻當說的不是他自己。
不過,景元帝開口後,也沒幾個有膽子再點著他的名質疑。
早在龔偉奇回朝前,幾位重臣就已經就著這事議論過幾次,擬定了個章程遞給皇帝陛下,這次大勝,上到平王龔偉奇,下到普通小
兵,都各有封賞。
岑玄因自然也有。
他因拔除叛王有功,被恢複了進士的身份,賞賜與補償並給,這一次竟是進了兵部,封為兵部侍郎。
這一步幾乎登天,讓許多人側目。
兵部尚書是韋海東,岑玄因能進兵部,在許多人的眼中,板上釘釘就是景元帝的人。
這還不算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