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宏儒當朝念完這一次的封賞後,又取出另外一道聖旨。
這一道,卻是關於岑家。
當初岑家一事皆是虛妄捏造,並無屬實之處。岑家之子岑文經因此淪落入宮,幸得管事太監庇護,不曾遭受宮中之刑。
皇恩浩蕩,聖上垂憐,景元帝不僅免除了岑文經的宮籍,更是恩賜他在宮中居住,請來名師為其教學,待到學成之日,自會放歸出宮,闔家團圓。
岑玄因聽著這話時,當真笑也笑不出來。偏偏還得在這麼多人麵前,按頭就拜。
景元帝必定是在報複他那日的言論,刻意當著朝廷之上應了他的請求,卻又巧妙地將人扣在皇宮裡。就算這旨意聽起來非常奇特,卻又有誰能夠說道?
岑文經留在宮中的事,就這麼明目張膽過了明目。
岑玄因還得強忍著,接受各處的慶賀。
到了兵部後,這尚書大人倒是熱情,知道他是驚蟄的父親,更是熱忱關切,隻道他與驚蟄算是朋友,若有什麼不適,儘管開口。
還沒兩日,岑玄因為著手頭某件事,不得不與一位名為茅子世的官員接觸時,那人亦是神采飛揚,笑嘻嘻地與他行了方便,又道:
“驚蟄這人甚是有趣,沒想到我會與他父親同朝為官,岑大人,您可真是生了個好兒子。”
岑玄因一邊嘀咕著驚蟄是俊蘭的功勞,一邊茫然著回到容府……
他駐足站在府門外,瞪著那匾額。
赫連容,赫連容……容府,嗬,原來是這麼個容府。
這位陛下的獨占欲也忒是強烈,怎遍地都是他的名?
進了門,就見阿東在整理滿地的箱子,一見岑玄因回來,連忙行禮。
岑玄因並不在意這個,讓他起身,又問:“這些都是什麼?”
阿東就道:“這些都是小郎君的朋友送來的,說是慶賀一家團圓,擺得有點多,都快站不下了。”
“是驚蟄哪裡的朋友?”
“宮裡的。”
岑玄因恍惚著點頭,進屋的時候,撞見柳俊蘭揶揄的眼神,不免摸了摸鼻子,“俊蘭,何以這麼看著我?”
“驚蟄這脾氣,卻是像極了你。”柳俊蘭看著院中那麼多東西,就連十六都去幫忙,“走到哪裡,哪裡都是朋友。”
岑玄因微頓,想起這幾日的經曆,一一說給柳俊蘭聽,就見她笑得開懷,“要不說,是你的種呢?”
簡直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岑玄因歎氣了聲:“我倒是覺得,從前這般教他,未必是好事。”
重逢後,岑玄因也隻見過一回驚蟄,隻那次的接觸,再加上柳氏談及的那些過往,也足夠岑玄因推測出,那孩子會是個怎樣的脾性。
“想當初,我在官場上,也有幾個朋友。臨到出事,竟是一個也不敢幫忙,後來不得已求那些江湖朋友冒險,皆是刀口上犯險的事。”岑玄因輕聲說,“偏又有錢永清的事……隻怪我有眼無珠。”
柳俊蘭看向岑玄因,輕聲說道:“便是如此,你也結識了張世傑,陳安這些好友,若非有他們,我們也未必能撐到現在。”
她的聲音輕柔了些。
“阿星,你不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阿星是岑玄因從前在村裡的小名,也隻有柳俊蘭偶爾會叫叫,“至於驚蟄,我不覺得他這樣有什麼不好。”
教孩子做好人,做善事,若被辜負,那錯的也並非是驚蟄。
岑玄因歎了口氣,抱住了柳俊蘭。
在這點上,驚蟄的性情又像極了他娘。經曆這麼多的事,柳俊蘭仍能包容那些過往,可他岑玄因卻是不能。
他這些年在煉獄裡掙紮,唯獨為了報仇二字,如今重回人世間,滿心滿眼看去,也全是算計與陰謀,再回不到從前的赤誠。
隻是這幾日的所見所聞,也並非沒有觸動。
他仿佛能透過這些細微的小事,看到那個在這些年跌跌撞撞,卻仍是純粹的驚蟄,就算有再多的計較,卻也是道不出來。
想著那在皇位上的帝王,岑玄因若有所思地掃過屋外,宛若有所覺,卻又移開來,安靜地抱著柳俊蘭。
他的出現,就像是貿然闖入了一隻強大頭狼的領域,抹煞不去的殺機時時顯露,倘若他流露出帶走驚蟄的念頭,頃刻就會被頭狼撕咬致死。
岑玄因亦是身經百戰,卻猶不敵也。
可他不是輕易就會心甘情願的人,能讓他蟄伏下來,不過驚蟄的甘願。
岑玄因自來最在乎的,不過是這些家人。
如今都平平安安,還有何求?
…
九月裡,深秋涼風,在這早晚最是凍人。這天氣一天天冷下來,也叫這宮裡的人,又換上了較為厚實的宮裝。
皇庭往往是寂靜的。
在景元帝遣散後宮後,更是靜謐得不同以往,除了宮室日常維護所需的人手外,皇庭內所需要的宮人,再沒有往日那麼多。
正巧黃氏叛亂那事,石麗君清退了不少人,她動起手來,總是大刀闊斧,比寧宏儒要冷峻得多。有她經手的事,自是沒有說情的餘地,待到今時今日,宮內伺候的宮人,已經去了三分之一。
連帶著那些被遣散的宮妃,這皇庭每到夜裡,甚是安靜,這連夜間巡邏的人,也非得多上幾個,才敢來壯膽。
驚蟄聽到這說話時,嗤之以鼻。
這世間要是真的有鬼,第一個拿下的不得是赫連容?驚蟄再是愛他,都必須承認,赫連容這人橫看豎看,都不是什麼好人。
與他說這話的世恩哎呀了聲:“驚蟄,
你還彆不信,聽說前幾日,有人起夜的時候,就真的撞鬼了。”
驚蟄:“當初雲奎還非得說我是見了鬼,拖著我一宿不睡,結果哪裡是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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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啃烤雞的雲奎不樂意了:“我分明說的是有東西在盯著你,東西,懂吧?”他一邊說,一邊揮舞著胳膊,急得他邊上的穀生直躲,嚷嚷著:“你的手油膩得很,彆糊我衣服上!”
慧平和胡立坐在一塊,看著他們幾個吵吵鬨鬨,就沒忍住笑,隻覺得有趣。坐在後頭的鄭洪悶頭吃肉,一副與此地無關的模樣,但嘴邊掛著的油水,倒能看得出他吃了不少。
明雨叉腰站在門口,盯著這群人烏泱泱擠在一塊,異常疑竇:“有那高堂大殿不坐,你們非得要擠在這小廚房做什麼?”
這到底是哪來的癖好?
慧平老實地說道:“在這裡最自在。”
其餘人都點了點頭,就連驚蟄也跟著點頭。明雨瞪著混在裡麵點頭的驚蟄,沒好氣地端來了最後一道肉菜,碎碎念地說著:“我可真是勞碌命,你們吃得那叫一個開心,唯獨我,還得在那煙熏火烤。”
驚蟄看似悄悄,實則大聲說道:“也不知道是哪個,我分明都說要請人來做,卻是擼起袖子說,我要是找彆個去,就要來打我……”他話沒說完,明雨就抽下脖子間掛著的巾子抽了過來。
驚蟄機敏地躲在慧平的身後,明雨又被其他人攔下來,這才作罷。
自打過了六月,借著石麗君整頓後宮,許多人的職務也有了變動,這比慣例的冬季要早了許多,也惹眼許多。
悄無聲息的,驚蟄熟悉的這些個人,都有了不同的去向,最次的,也挪了個位置,再沒有在直殿監這冷門地方待著的。
這初來乍到,事情也多,一時間,他們也比明雨要晚上許多知道驚蟄的事,雲奎甚至是在前幾天,才知道驚蟄闔家團圓的事。
慧平倒是除了明雨外,第二個知道的人。
驚蟄便是為了去取他妹妹的來信,這才會與文宣碰了麵,知道張家鏢局的事,又為著白團這條笨狗,知曉了柳氏母女還活著的消息。
這怎能不算是一種巧合?
慧平得知這事時,真是謝天謝地,因著這層關係,更清楚妹妹的平安,不由得高興不已。
這些人已經不是從前那般清閒,能抽空聚到一起,全都是為了慶賀驚蟄這闔家團圓的喜事。
隻不過,驚蟄現在的身份特殊,若是在彆處太過紮眼,才會讓他們都到乾明宮來。隻是進了這乾明宮,時時哆嗦的人,就換做是他們。
就算這些人,能夠忽視驚蟄與景元帝那層情|人的關係,卻也無法忽略自己身處乾明宮這等驚恐的事實。
敬畏的念頭是自幼深入骨髓的,根本不可能克服。
為了讓他們自在,就隻能將這地方定在小廚房。雖不敢弄得鬨哄哄,不過這幾個鑽進這地盤後,總歸像是活過來般,再沒那麼青白著臉,直叫驚蟄歎息。
慧平敏|感些,看著那些人
吃吃喝喝,輕聲與驚蟄說:“你現在的身份,到底有所不同,若是還再與我們這般相交,會不會累得你的聲名?”
他們已經知道,驚蟄的原名是岑文經。
外頭的人未必知道驚蟄等同於岑文經,難道他們還能不曉得嗎?
現在驚蟄的身份過了明路,就不再是宮人。他若以朋友之禮與這些太監來往,難免會招惹來許多難聽的說辭。
驚蟄聽了慧平這話,卻是笑了起來:“我還道是什麼事,慧平,就算我現在與你們都斷了個乾淨,請了個大儒教我讀書,再與世家子弟結交,他們麵上敬我尊我,可有幾個是真的看得起我?”
在他們心中,驚蟄這閹人的身份,是永遠都抹煞不去的。他為奴的這段經曆,在那些在意的人眼中,是不管他換過幾次皮,都洗不掉的過往。
“我何必為了這些人,為了這根本就不存在的名聲,而與我的朋友斷交?隻是,難道你會在意這些,而不想與我來往嗎?”
驚蟄的聲音並不大,平靜之中,卻帶著幾分鄭重。
慧平聽得出來驚蟄這話中的情誼,險些紅了眼,輕輕咳嗽幾聲,帶過這尷尬的痕跡,這才說道:“若你都不在意,我又何須芥蒂?”又笑話,“驚蟄,我抱緊你的大|腿還來不及,怎可能與你斷交。”
說到這裡,驚蟄與慧平相視一笑,輕輕碰了碰杯。
直到他們兩人說完話,這有些寂靜的小廚房,才又響起了各種各樣的交談,直到夜間,這才逐漸散去。
送走他們,明雨回頭看著驚蟄,不免說道:“就算你什麼都不在意,但總有些人,也未必能維持住初心。”
方才這些人裡,大多數都與慧平是一個想法,到底還算純粹。可並非所有人,都是如此,也有那麼一兩個,已是沒了從前的自然。
驚蟄輕聲說:“明雨,人走這一路,並非許多人都能相伴到最後。又有多少人,都能維持原來的心思呢?雖是不好,亦是不壞,誰都不過是個普通人。”過於苛求,也就忒沒意思了。
明雨聳肩,倒是無謂:“你自己看得透,那便自在。”
驚蟄笑了起來:“看不透也沒轍呀,人心易改,誰能強求?”
明雨揶揄著笑:“你真能看得這麼透?我倒是覺得,有些人,要是真改了性,你定會強求。”
驚蟄微愣,看向明雨:“好哇你,近來你倒是連他都敢編排。”
明雨左顧右盼,見沒有其他人,這才又開口。
“從前我不信你能走到多久,可這是你選的路,我除了支持你之外,彆無他法。而今看著,陛下果真一心一意待你,就連你的姓名都恢複給你,而不是預備將你藏在宮裡,寂寂無名一輩子,那我還有什麼可擔憂的?”
明雨上前來,為驚蟄整理衣袖,最後理了理衣襟,想說什麼,卻是有些哽住。
“當年在陳爺爺麵前,你出言頂撞他,陪我在雪夜裡跪了一宿,我便當你是我這輩子最好的朋友。驚蟄,隻要是你所求,我都願你能一
切順遂。”
驚蟄的嘴唇微微顫動了下,上前一步猛地抱住明雨,用力捶了捶他的後背心,沙啞著聲說道:“你也是我這輩子最好的朋友。”
驚蟄怎可能因為這身份嫌棄他們,若非有明雨,若非有他們的善意,他或許支撐不到現在,走不到今日這步。
他待他們,隻有感激。
…
噠——
僻靜殿宇內,燈火通明,在那窗邊軟榻下,有兩人正各坐一方,凝神盯著放置在中間的棋盤。
驚蟄在學棋。
赫連容呢,自然是他的老師。
隻不過,驚蟄真真是個臭棋簍子,就算赫連容已經將棋藝壓到十分之一,拿捏驚蟄還是手到擒來。
此刻,在驚蟄的臉上,已經貼了幾條白紙。隨著他的動作,飄飄動動。
驚蟄:“就算我與你再下幾次,我都贏不過你的。”
他對自己有自知之明,彆說是壓到十分之一,就算赫連容把棋藝壓到二十分之一,三十分之一,那也是沒用的。
他就是零。
赫連容就算隻有一,也是能贏得了他的。
赫連容慢吞吞說道:“那我下盲棋。”
驚蟄微愣,挑眉看他。
“何為盲棋?”
赫連容:“我閉著眼,與你下。”
驚蟄想了想,才知道這盲棋是什麼東西。下盲棋的人,不看棋盤,而是念出自己要下的棋路,正經下盲棋,雙方都需得有著極強的記憶力,才能將這盤棋走下去。
“你閉著眼與我下,那我下棋時,若是故意與你說錯呢?又或者,你說出一個棋路,我卻偏給你落到其他地方?”
驚蟄沒有下盲棋的本事,既要這麼下,肯定還是得實打實地走。隻不過是赫連容閉著眼念一子,驚蟄替他下一子;而驚蟄自己在走時,也得念出自己下的那一步。
赫連容輕聲細語地說著:“我自是相信驚蟄,若你故意下錯,嗬,那也沒什麼所謂。”他的聲音帶著某種奇特的黏膩感,說來帶著些許甜膩的氣息,卻直叫人打了個寒顫,仿若惡鬼細細輕語。
驚蟄打定主意,要老老實實。
彆到時候被赫連容抓住什麼把柄,反倒讓自己受累。
就在要開始下棋前,赫連容一把抓住驚蟄的手指,揚眉道:“既要玩,不如賭點什麼?”
驚蟄側了側臉,示意自己臉上的白條。
赫連容:“不夠。”
他的聲音沒有情緒時,總是有些冷。
“那你要賭什麼?”驚蟄想了想,這般為難的條件下,他未必還真的會輸,倒也沒那麼警惕,“要是太過分的,那我肯定不應。”
“倒也不過分,隻不過輸的人,要順從對方一整日。”
驚蟄:“你不賭,我也能聽你的。”這賭注來得莫名其妙,他有些狐疑地看向赫連容。
赫連容:“我說的,是完全地順從。”他雖是這麼說,聽著到底語焉不詳,不過怎麼說都隻有一日,驚蟄思忖片刻,到底是答應了。
總不能這樣還能輸吧?
他摩拳擦掌,勢必要給赫連容也貼上白條!
一刻鐘……
滴答!
兩刻鐘。
驚蟄癡呆地看著棋盤,再抬頭看著緩緩睜開眼,有些受不了這光亮,又閉了閉眼的赫連容。
赫連容雖半合著眼,卻是露出一抹有些陰森的笑意:“驚蟄不會想賴賬吧?”
驚蟄癟著嘴,抬手打亂了棋麵,不想再見自己一塌糊塗的敗仗:“我再也不與你下了。”
要不是赫連容信奉實戰,驚蟄才不會自不量力與男人下棋呢。
剛才那棋麵,不論黑白都得是驚蟄自己擺,那種分明已見頹勢,卻得親自將自己送上絕路,步步緊逼的壓迫,莫名如同赫連容給人的感覺,讓驚蟄萬般不自在。
驚蟄掐了掐指尖,強迫自己清了清喉嚨,有些含糊地問:“那,那什麼……你打算什麼時候,要我踐行賭約?”
赫連容挑眉,輕聲道:“明日。”
驚蟄心口微跳,恍惚記起一件要命的事。明日,明日……明日他爹岑玄因,不正是奉詔,要進宮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