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袖便是在那時沾染了水漬。
周渝祈告訴自己這隻是感謝宋姑娘罷了,但他仍是心虛地不敢和夫人對視,他匆匆移開視線。
薑姒妗半信半疑,是怎麼不小心才能沾染到水漬?這是朝服,周渝祈平日中格外看重。
但薑姒妗也沒有追根究底,她聲音很輕卻是格外綿軟溫柔:
“我讓廚房備了晚膳,特意備了蓮子排骨湯。”
周渝祈很喜歡蓮子排骨湯,夏日中時總是饞這一口,聞言,周渝祈眼神不由得閃了閃,他有點啞聲。
夫人一心惦記他,而他呢,他在做什麼?
他先是將夫人喜歡的蘭花送給了宋安榮,今日又攬花隻搏宋安榮一笑,他不由得想,在畫舫上遊湖時,他可有惦記夫人?
周渝祈不知道,正是不知道,愧疚才會不可阻止地洶湧而來。
女子著一身黛青色裙裝,青絲些許淩亂地披在肩頭,玉簪攏不住一頭烏發,散落一縷在臉側,周渝祈肉眼可見她有點疲倦,但她依舊撐著溫柔待他,不叫他有一點煩心。
羞愧難安將周渝祈掩埋,他隻覺得自己有點麵目可憎。
他一時間都分不清他要做什麼了,他有點慌亂,說不清原因,隻想要做點什麼,努力地想要維護府中平靜:
“後日我休沐,正好是七巧節,到時候,我陪夫人去猜燈謎好不好?”
周渝祈比誰都清楚,他的夫人看似溫柔,實則嬌氣得厲害,他不敢想,一旦她知道他和宋安榮走得那般近,會是什麼反應?
她會不會難過?會不會失望?會不會再不願將心神費在他身上?
周渝祈臉色有點白,全部被他遮掩下去,他告訴自己,他隻是感激宋安榮,對宋安榮沒有一點旖旎心思,他不會讓宋安榮破壞他和夫人之間的情誼。
不會。
一定不會。
他不斷地告誡自己。
薑姒妗聞言,她不著痕跡地握了下手帕,忍不住冒上來些許自我厭棄。
一切都在好轉,周渝祈也意識到往日的不對,正也對將重心一點點偏移到家中,不再像往日一樣疏忽她,他越是如此,薑姒妗越覺得不敢麵對他。
許久,薑姒妗才輕聲應下:
“好,我等著老爺。”
周渝祈鬆了口氣,也因此,他疏忽了不知從何時起,薑姒妗對他的稱呼許久都是老爺而不是夫君。
便是親昵的名字,她也好久不曾喚過了。
薑姒妗看向周渝祈,她杏眸顫了又顫,心底忍不住地苦笑,不論有沒有裴初慍,其實二人早有了隔閡。
但誰都沒有說破,彼此都想要維持表麵的平靜,她們刻意忽視心底的慌亂和不安,也都忘了破鏡難以重圓。
**********
皇宮。
裴初慍送完薑姒妗就進了宮,小皇帝端坐在龍椅上,時不時地探頭朝一邊望去,他好奇得厲害,往日亞父經常待在宮中,盯著他處理朝政,但今日卻是很晚才進宮。
小皇帝偏頭看了眼沙漏,確認是很晚了。
再晚一點,宮門都要落鎖,京城內也得宵禁了。
小皇帝好奇:“亞……”
裴初慍漠然地瞥過來一眼,暗含警告之意,小皇帝立即改口:
“裴卿,今日大理寺很忙麼?”
他怎麼沒聽說大理寺接手了什麼大案件?小皇帝八卦的眼神都快貼到裴初慍臉上了,要擱往日,他不敢這麼肆意的,但誰叫他今日隱約察覺到亞父心情好像不錯,也敢大膽一點了。
外人都說裴閣老把持朝政,不許當今聖上臨政,但小皇帝自己清楚自己事。
父皇在時,他生母隻是個小宮女,他是酒後迷情的產物,自然得不到父皇的關注,尤其是在父皇膝下子嗣豐滿的情況下,小皇帝其實很少去回憶年幼時的遭遇。
父皇不待見,宮人也看碟下菜,被冷待隻是平常。
他生母生他時難產,壞了身子,父皇對她根本沒有情誼,若非醉酒也不會看上她,自然不會對她有什麼優待,誕下皇嗣也隻得了個美人的位份,對於一個小宮女來說,這個位份已經足夠驚喜,但可惜,這個位份還是不能撫養皇嗣。
他於當時宮中的主位娘娘撫養,掛了個名罷了,父皇都不在意他,況且主位娘娘膝下也有她的子嗣,自然不會對他另眼相待。
殘羹冷炙,兄長欺辱,在他年幼時仿佛是司空見慣的事情。
他的那位生母在享了三年主子生活後,很快香消玉損在這個宮廷中,他還記得他當時知道生母後,期盼地去尋生母,但生母不見他。
他還記得
生母當時說的話,她不敢和他對視:
“你彆怪我,娘娘要是知道你我有來往,隻怕會懷疑你我彆有用心,你還是彆來了,就當娘娘是你生母,對你我都好。”
他生下來後,生母就未曾親自帶過他一日,沒有相處,自然也沒有情誼,為了自己的安穩生活,舍棄他,仿佛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其實,他也聽見了她的抱怨:“誰讓你不爭氣,不討你父皇喜歡,沒讓我當上娘娘,否則你我骨肉也不會分離……”
小皇帝不願去想生母是在抱怨她們骨肉分離,還是在抱怨他沒能讓她當上娘娘。
後來被主位娘娘知道這件事後,娘娘沒說什麼,卻是時不時地冷嘲熱諷,道他不過是隻養不熟的白眼狼。
他惹了主位娘娘不喜,宮中人也跟著見風使舵,他越發過得艱難了,莫說殘羹冷炙,餓肚子也變成了平常。
直到六歲那年,按規矩,他也該去皇子所學習,偏偏無人記得此事。
主位娘娘故意疏忽,底下的人自然也不會提醒,他也逐漸被忘卻在宮廷中。
小皇子是不願意回想往事的,他所有的淒苦和狼狽都在記憶中,但他又時常想起少時,想起他落魄時遇見了亞父。
想起所有人在逗弄他,讓他跳水去撿蹴鞠,在他彷徨無助時,隻有亞父替他披了件外衫。
說來可笑,那是他生平頭一次見到善意。
他一出現,甚至話都沒有多說,便沒人敢再胡鬨下去,一場鬨劇戛然而止。
裴氏。
簡單的兩個字,讓當時皇子也不敢過於放肆,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被人帶走,小皇帝至今都記得,亞父在注視他片刻後,問他:
“十二皇子?”
他序齒十二,是當時的十二皇子,但他沒想到會有人記得這件事。
少年什麼都沒說,隻掃了他兩眼,沒有溫情,冷淡道:“所有皇子六歲後都要去上書房聽課。”
這是規矩,往日被人故意遺忘,但在少年提起後,眾人好像也很快想起,翌日,就有人替他收拾了物品,將他完好地送到了上書房。
他從那一日起,仿佛才變成了真正的皇子。
宮人在見到他後屈膝行禮,尚衣局送來貼身舒適的衣袍,禦膳房也送來可口熱乎的膳食,主位娘娘也替他準備好紙硯筆墨。
他的生母也終於肯見他,對他有了笑臉。
許也是因此,他生母有一日忽然病重,然後悄無聲息地消失在了這個宮廷中。
小皇帝回頭去看時,隻覺得這皇宮是個吃人的怪獸。
他不喜歡這個皇宮,記事起就不喜歡。
他喜歡跟著亞父去裴府,那裡,當時頌安侯會考他功課,裴夫人會教訓他不要偷懶,然後讓人給他備上糕點,隻有亞父不愛搭理他。
但不重要。
他最喜歡的還是裴府。
隻是後來,一朝變故,裴府上下獲罪入獄,等沉冤得雪後,偌大的裴氏隻剩下
了最後一個人。
記憶中熱鬨的裴府變得格外冷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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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皇帝不喜歡這樣的裴府,但他還是經常偷偷摸摸地跑去裴府,不然,他的亞父就隻剩孤零零的一個人了。
小皇帝其實覺得很戲劇化,所有人都覺得隻剩下一個人的裴府再無往日威風,但誰能想到,晚年時父皇卻獨獨看重亞父一人,對亞父信賴有加,他開始重視方士,祈求長生,將所有朝事都推給了亞父。
小皇帝親眼見亞父仿佛變了一個人。
他任由朝政混亂,任由先帝昏庸,任由皇子結黨營私,等先帝從長生夢中清醒時,恍然發現,他膝下眾多皇子隻剩下了一個人。
也恍然意識到,如今的朝廷早和記憶中的不同——他被架空了。
眾人在罵亞父是個奸臣,裴氏百年清譽全被他毀了,小皇帝卻是在想,到底是誰想要裴氏一族的性命呢?
在先帝駕崩時,小皇帝其實已經有答案了。
亞父推他上位,和往日一樣教導他,人人都覺得亞父不會真心對他,但小皇帝卻是在登基的第一日,就被亞父強壓著學習怎麼處理朝政。
小皇帝其實不想當皇帝,他想當個閒散王爺,時不時地去亞父家中打秋風。
小皇帝想撂擔子不乾,但不行。
他有時候覺得亞父好累,他隻能替亞父分擔。
當然,亞父不許也占了其中一個原因。
小皇帝歎了口氣,從往事中回過神,裝作看不見眼前堆得一摞摞的奏折,亞父不搭理他,他隻好扭頭去看衛柏。
衛柏眼觀鼻鼻觀心,高低是不和他對視。
小皇帝眯了眯眼眸,不是忙於大理寺?
他眼睛倏地亮起來,謔,亞父居然有私事了?!
冷不丁,亞父的聲音從一側傳來,不冷不熱:“這些奏折批不完,不許睡覺。”
小皇帝看向堆得禦案滿滿的奏折,臉立時垮了下來,亞父不想讓他知道,他不問就是,作甚對他這麼狠心。
小皇帝癟了癟,沒敢反抗亞父,許久,他看了眼時辰:
“亞、裴卿,時辰不早了,宮門也要落鎖,不如裴卿今日宿在宮中?”
他沒有納妃,這宮中多的是空出來的寢宮,即使亞父要宿在養心殿,他也覺得沒什麼問題。
裴初慍眼皮子都沒掀一下:
“不必。”
小皇帝悶悶地埋下頭,亞父不讓他去裴府,也不想留在宮中,這宮中隻有他一個人,找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殿內靜了下來,裴初慍掃了小皇帝一眼,很快,平淡地移開了視線。
等他離開,已經是一個時辰後,禦案上的奏折,他批了有三分之二,等小皇帝意識到這一點後,裴初慍已經離開了很久。
但殿內,小皇帝還是沒忍住笑,許久,他笑意淡了下來:
“亞父,終究還是太心軟了。”
許公公聞言,不由得沉默下來。
……裴閣
老心軟?
他不知道心軟這個詞是怎麼和裴閣老聯係在一起的,但皇上說話,沒有他質疑的份。
許公公剛想說話,就見皇上的視線風輕雲淡地落在奏折上,許公公一愣,順著皇上的視線看去,待看清奏折彈劾裴閣老的話時,他陡然意識到皇上是在指什麼。
許公公其實很難理解皇上對裴閣老的信任和親昵。
在他看來,皇上想要徹底掌權,裴閣老是其中最大的阻礙,偏偏皇上壓根不在乎這一點。
要是有可能,皇上甚至希望坐在皇位的人是裴閣老。
誰敢相信?
那麼多人拚死拚活爭奪的位置,如今坐在上麵的人卻一點都不想要,他會安穩地坐在上麵,隻是不想要某人再背上更多的罵名。
許公公看了眼奏折的落款,在看見那個宋字時,心底默默告誡自己,日後要遠離宋尚書。
一定不能惹禍上身。
眼見時辰不早了,許公公不由得勸導:“皇上,時辰不早了,您是不是該休息了?”
小皇帝擺了擺手:
“等奏折批完。”
許公公沒了話說,皇上還未及冠,他也慣來愛玩,但裴閣老交下來的任務,皇上即使嘴上再抱怨,卻從來沒有怠慢過。
許公公心底腹誹,真是看不透這君臣二人的相處模式。
*********
江南的七巧節向來很熱鬨,薑姒妗還未在夜間去過京城,聽說,七巧節當日,京城是沒有宵禁的。
薑姒妗也起了點心思,但不等她期待,一道消息讓她愁得頭疼。
彼時,周渝祈已經去了翰林院當值,安玲一臉難色地走進來,她見到姑娘時,糾結了許久,才支支吾吾道:
“姑娘,奴婢剛才看見衛大人了。”
薑姒妗臉色驀然一變。
衛柏?
他怎麼又來了?
薑姒妗蹙起黛眉,裴初慍到底要做什麼,他的人三翻四次出現在周府附近,當真是將這府邸當做自家的後花園了不成?
安玲低聲:“他讓奴婢來問姑娘,明日是否有時間。”
明日,七巧節,要是周渝祈不曾約她,薑姒妗許是還會不解裴初慍讓衛柏來問的原因,但現在,她幾乎立即意識到,裴初慍的目的。
且不說,她和周渝祈有約了,即使沒有,她怎麼可能會在傍晚時分和他出去遊玩?
但薑姒妗也沒敢直言拒絕。
她從安玲那裡已經得知了她病重那日,周渝祈為什麼會不在府中,左右是裴初慍使的調虎離山。
薑姒妗些許頭疼,她著實擔憂裴初慍會故技重施。
一而再的,不被周渝祈察覺出異樣才是奇怪!
薑姒妗沒那麼大膽,她巴不得和裴初慍不再見麵,寄希望於時間一長,裴初慍就覺得她不過爾爾,淡忘了她。
薑姒妗沒提起周渝祈,她低聲:
“告訴他,我明日有事要做
,不得閒暇。”
安玲忙忙點頭,她也覺得裴大人真是太大膽,怎麼能在這種時候來府中邀約姑娘呢?
萬一暴露了什麼,豈不是要害死姑娘了!
衛柏一點也不意外薑姑娘的拒絕,沒有糾纏,很快回了裴府報信。
他也覺得薑姑娘可憐,簡直無妄之災,便怪挖抹角地替薑姑娘說好話:
“屬下瞧,薑姑娘平日中是個閒不住的,她在京城中有店鋪,明日七巧節應該會很忙碌。”
書房內,格外安靜,衛柏等了許久,都沒等來主子說話。
在衛柏忍不住要再說點什麼時,才聽見主子聲音極冷地一聲命令:“出去。”
衛柏噤聲,隻好轉身退下。
七巧節這日,薑姒妗還沒有出門,就隱約察覺到外麵的熱鬨,安玲小跑進來,一臉興奮地說:
“夫人,夫人,奴婢剛去府外瞧了眼,發現路邊都掛起了好多紅燈籠!”
周渝祈也在府中,聞言,笑著搖頭:“等晚上,才是真的熱鬨。”
安玲現在對上姑爺,總覺得不自在,當即訕笑一聲,不再說話,趕緊挪到姑娘身後,拿起梳子作替姑娘梳妝狀。
薑姒妗對著銅鏡,挑了根玉簪攏住青絲,正準備和往日一樣挑件衣裙時,周渝祈打斷了她:
“平日中你都穿得素淡,如今你已經是七品命婦,穿得雅致些也是無礙的。”
周渝祈瞧見那樸素的布料,便容易聯想起薑家商戶的身份,他下意識地想讓夫人換了個顏色,格外隱晦。
薑姒妗袖子中的手指一顫,她仿若什麼都沒聽出來,順著他的意,挑了件胭脂色百蝶穿花的廣袖裙,腰帶將腰肢襯得纖細,頭頂的玉簪也換成了一支點翠蝴蝶流蘇步搖,輕輕晃過她如玉的臉側,越添些風情,她起身的一刻,暖陽照在她身上,讓人皆覺得眼前一亮。
周渝祈忽然想起那日在程府見到的楊妃出浴,花多葉茂,生長得旺盛端莊挺直,花瓣細膩溫潤如出水美人,他頭一次意識到薑姒妗不似蘭花靜謐,她就仿若那日見到的楊妃出浴,令人一見難忘。
安玲打破室內的沉默:“姑娘,您真好看!”
她脫口而出,一時忘記姑爺還在,便是直接喚了姑娘二字。
周渝祈沒注意到這一點,他被打散了些許難言的情緒,不自禁地握住了夫人的手,在夫人病後,他惦記著讓夫人養好身體,二人許久不曾親近了。
周渝祈眼神稍暗,他溫潤低聲:
“夫人。”
二人夫妻許久,薑姒妗怎麼會聽不出他話中的想念,她指尖稍頓,堪堪低垂頭,似是羞赧:“時辰不早了,再不出發,就真的要趕不上了。”
周渝祈低笑一聲,他知曉夫人臉皮薄,自不會再臊她。
他說:“我去讓人備馬車。”
等他出去,薑姒妗輕抿了下唇,不等她生起什麼情緒,安玲忽然納悶地咦了一聲,薑姒妗轉頭看去,就見安玲有點慌亂地壓低聲問她:
“姑娘,那方手帕呢?!”
薑姒妗倏地扭頭去看梳妝台,本來被收放在匣子中的藏青色手帕不知何時不翼而飛,隻剩下她的那些首飾。
——手帕不見了。
意識到這一點,薑姒妗臉上血色刹那間褪得一乾二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