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富貴站在岸上, 朝最前麵的大客舟拱手見禮。
甲板前麵,背手立著約莫二十來歲,身穿大紅緙絲長袍的男子。男子腰間係著的鑲金蹀躞, 蹀躞上掛著織錦荷包, 寶石匕首,六七塊玉佩。朝左邊歪戴的襆頭上, 插著一朵拳頭大的紅牡丹, 在海風中顫巍巍晃動。
姚掌櫃躬身站在男子身後, 臉上堆滿笑,朝岸上的尚富貴指了來,恭敬地在說著什麼。
男子神色倨傲,微微側著頭,似乎在打量尚富貴,似乎又什麼都沒看。
客舟掀起浪濤拍打著堤岸,船夫手腳麻利靈活拋錨係攬樁,搭上了跳板。
男子昂首挺胸, 大步踏上了跳板。興許是海上風浪太大,男子甫一踏上岸時, 腿腳發軟往前一栽, 大紅花嗖地飛了出去,被風著掉進了海裡,在渾濁泛黃的海浪中沉浮。
姚掌櫃正準備引見尚富貴,事發突然,他隻看見眼前紅影閃過, 還沒來得及弄清楚發生何事。
男子已扶著襆頭,惱羞成怒道:“窮鄉僻壤的破地,連海水都臟汙不堪, 真是晦氣!”
尚富貴不動聲色打量著男子,笑嗬嗬拱手見禮:“在下尚富貴,不知貴人如何稱呼?”
姚掌櫃訕笑一下,忙含糊著介紹道:“向東家,這是王大官人,這次的買賣,由他管著。”
尚富貴聽到王姓,腦子轉得飛快。
秦檜的妻子王氏出自名門,其祖父是仁宗時期有名的相爺王珪。
王珪為相十幾年,一輩子以皇帝旨意行事,世人諷刺其屍位素餐,稱其為“三旨相公”。
“三旨相公”有名,他的兒女後代們也不遑多讓。
王珪四兒子王仲山貪婪,在山東濟南府置有許多產業。金人入侵之後,王氏隨著皇室南下,濟南府的產業雖丟了,他卻在南邊朝廷混上了撫州知州。
金人打進撫州時,王仲山很快就投了降。他的胞兄守袁州,知曉其投降後,很快學著他早早就跪了下來。
金人很喜歡兄弟倆的懂事與沒骨氣,給王仲山的兒子王喚封了權知州的官。
王仲山的兩個女兒,一個嫁給了蔡京,一個嫁給了秦檜。
秦檜出身不顯,攀附上了王氏一族,跟孫子似的伏低做小。
王氏不能生養,秦檜與小妾生了一個兒子,被王氏強行送到了嶺南,不知所蹤。
王喚與秦檜一樣懼內,偏偏又愛沾花惹草。有了孩子之後,不敢養在跟前,送給了秦檜做養子,名為秦禧。
尚富貴暗忖,王大官人若是王家子弟,王氏一族在這一帶置產,總該知曉密州是黃河入海口。在水淺的岸邊,海水中含泥沙多,海水便昏黃渾濁,深海的顏色為碧藍,遠遠望去,涇渭分明。
照著年紀看,王大官人應當就是秦禧了。
尚富貴感慨不已,王氏一族連帶著姻親,能出奇一致地又壞又惡,真是難得一見,
旋即,他又愣了下。倒是易安居士歹竹出好筍,她的母親是王垚女兒,這一門中,總算是沒爛透。
王大官人正是秦禧,他斜乜著尚富貴,輕慢地道:“你就是尚富貴?”
尚富貴佯裝不知他身份,笑著客客氣氣地道:“正是在下,王大官人一路辛苦了。王大官人請稍微等一陣,待其他船靠岸之後,再一起商議。”
秦禧向碼頭邊看去,其他船正陸陸續續拋錨靠岸,至少得等兩炷香的功夫。
岸邊又冷又荒涼,他頓時不悅了,道:“難道你就讓我在這裡乾站著等?”
尚富貴為難了起來,拉過姚掌櫃道:“你看,碼頭邊就這樣。不瞞你說,這碼頭也是剛修好,恰好天氣轉冷,待到年後才會修宅子鋪子,碼頭周圍就就沒了人。不然呐,咱們這筆買賣,就不穩當了。可讓王大官人在這裡候著,也不是個事。我在這附近尋了間宅子放貨物,不如讓人先領著他去洗漱歇息如何?”
姚掌櫃謹慎,他看到了碼頭新修的係攬樁,定是北地朝廷要重啟密州港口。如今周圍一條船都沒有,好似正等著他們這些船送上門一樣。
姚掌櫃正在驚疑不定中,聽到尚富貴這般一說,他的疑慮就打消了大半。
秦禧是秦大相公的養子,哪敢讓他受半點委屈。姚掌櫃遲疑了下,便向其請示了。
秦禧不耐煩地道:“那還不快些,等著作甚!”
這時,楊掌櫃伺候著年紀與秦禧差不多的男子也下了船,朝他們走了來。
男子朝秦禧拱手,與他一樣嫌棄皺眉:“這地可真偏僻。”
秦禧罵了句,抬手叫上他,“走走走,你我先去找個地方歇一歇。這在海上飄了許多時日,真是悶得快發瘋了。”
楊掌櫃與尚富貴見完禮,悄然道:“你可要伺候好了,這是我們的那個......”他手指朝上指了指,神色間說不出的煩惱。
尚富貴心道這定是楊氏的正經主子來了,他嘿嘿笑著接連保證,喚人駕了馬車來,送各家的貴主去莊子歇息。
一陣車馬喧囂擾攘之後,總算送走了他們。尚富貴抹了把虛汗,對姚掌櫃他們道:“老姚你看,我們是照著以前的規矩,先看貨還是先定價錢?”
姚掌櫃看了眼楊掌櫃,道:“如今東家們都來了,價錢幾何,我們可做不了主。還是照著以前的規矩來吧,我們可以先領著你上船看下我們的貨。至於你這邊,得先清點過貨,算好價錢,全都拉到碼頭上,我們這邊才會讓你卸船。”
尚富貴一口答應了,催促道:“走走走,快上船去,碼頭上太冷了。”
姚掌櫃見尚富貴爽快,隻領了兩個隨從上船,便放心跟在了身後,自豪地道:“隻這一艘船的貨,就價值幾十萬貫!尚東家,醜話先說在前麵,你可能做得了這般大的買賣?”
尚富貴進了船艙,粗粗掃了幾眼,不斷嘖嘖讚歎。
最上層的船艙,光是貴人的艙房就有二十多間。中間是貨艙,最底下一層則住著船夫們粗使下人等人。
尚富貴看完,老老實實道:“老姚,你我也熟悉了,我就給你托個底。這般大的買賣,我還真是有點兒吃力。不過,我在密州府有幾個交好的友人,去找他們借些金子回帳。其餘的部分,你讓人跟著我去鹽場,那邊的鹽,隨你們拉,願意要多少,就拉多少。貴人不擔心,但底下做事的,就得替他們多擔一份心。你們這般多的船,可不能在碼頭久留,咱們早些了事。”
他們這般大的客舟,彆說被衙門發現,就是來個成百上千的兵都不怵。
密州碼頭是北地的地盤,若被官府纏上,買賣就做不成。這一趟海貿,也就白費了功夫。
姚掌櫃想到這一路伺候著秦禧,幾乎快老了十年。尚富貴的話,一下說到了他的心坎上,眼睛頓時一亮,問道:“鹽隨我們拉......老尚,莫非著附近有鹽場?”
尚富貴不置可否,含糊著道:“我在旁邊有鹽倉,走吧,先往那邊去。哎,你們這般多的貨,我真是眼皮子淺,先前沒能料到,人手準備得不足。現在要去雇苦力,隻怕他們嘴皮子碎,走漏了風聲。辛苦老姚,你叫些船夫來幫忙,到時候我出工錢,就算雇他們的腳力了。”
姚掌櫃琢磨著,鹽場是朝廷大事,尚富貴不敢隨便透露也是常情。
鹽在北地不賺錢,到了南邊,上次他們可是賺數十倍。加上韃靼西北肥羊狠狠賺了一筆,雖差點被鄧州軍抓住,耽擱了些時日,最後還是令主子很是滿意,同意了再來趟大的買賣。
這次的海貿,上麵已經吩咐了下來,北地若沒那本事拿下貨物,就出海到高麗東瀛,去那邊做買賣,再從北地買羊,鹽等貨物回南邊。
與楊掌櫃他們商議了下,見日頭已不早,最近夜裡沒有月亮,趁夜做事不方便,是得要人手多一些。
姚掌櫃與楊掌櫃等人趕緊上船吩咐了一氣,在船上留了些人看守。其餘一大堆人擠上板車,跟著尚富貴,駛入了碼頭邊一條長滿了雜草的小道。
一行人走了約莫兩盞茶的功夫,經過一間倒塌的荒宅。突然,從宅子裡衝出一群兵丁,手持箭弩長刀,將他們團團圍在了其中。
為首的將領吆喝道:“下來站好,若敢亂動逃跑,格殺勿論!”
姚掌櫃心一下涼了半截,驚得臉都白了。他忙掀開車簾,朝在前麵領路的尚富貴看去。
尚富貴的馬車,被兵丁擋住了,不知到了何處。姚掌櫃麵若死灰,明白自己落入了圈套。
兵丁殺氣騰騰,所有人沉默不語,隻聽上峰命令行事。他們奔上前,將驚魂未定的船夫下人們,用繩子綁成了一串。
姚掌櫃哭喪著臉,眼下逃跑不能,隻不知秦禧可還安好。要是他出了事,他回去也活不了。
馬車門被唰一下拉開,兩個兵丁出現在車門口前。一個兵丁用長刀對準他的胸口,另一個兵丁飛躍上車,鐵鉗般的手將他手臂往後一擰,不由分說將他壓在車靠背上,冰冷的粗繩索,套上了他的手腕。
姚掌櫃手腕被牢牢捆住,動彈不得,強自壯著膽子問道:“你們要把我抓到哪裡去?”
兵丁一言不發,手飛快在他身上搜索。一把抽掉他腰上的金扣玉帶,匕首,所有堅硬的隨身小物都搜了去後,將他推搡下了馬車。
楊掌櫃也已經被推了下來,他好似掙紮過,頭發散亂,嘴角一塊淤青,嘴唇腫起,在緩緩朝外滲著血絲。腰間的玉帶同樣被抽走,風吹得外袍像是旗幟樣晃蕩,看上去像是撞了邪的瘋漢。
見到姚掌櫃被捆了來,楊掌櫃趕緊跑上前,顫聲道:“如何會這樣,如何會這樣,眼下怎麼辦......”
話說到一半,楊掌櫃嘴裡被堵上了破布巾,他瞪大眼,嗚嗚直叫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