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瞧著她們的模樣,我這胸口都悶得慌,她們身上有殺氣,看來,她們真能上陣殺敵。”
“恁地廢話!你瞧她們身上的佩刀,那可不是妝點在身上的配飾。”
趙鼎等人神色複雜,迎了上前。
薑醉眉勒住韁繩,朝他們客氣頷首,翻身下了馬,彼此見禮。
寒暄過後,趙鼎心緒不寧,想早些回到驛站,正在愁如何讓她們上馬車,彆再騎馬招搖過市。
這時,人群中有人大聲道:“女人拋頭露麵,成何體統!”
趙鼎暗叫了聲不好,肯定是推崇洛學的酸儒們,又跳出來鬨事了。
薑醉眉循聲看去,見是一個瘦削的中年男人,不苟言笑的國字臉,看上去很是嚴肅。她眉毛微挑,好笑地道:“那你覺著女人應當如何?”
中年男人背著手,朗聲道:“聖人言,君為臣綱,妻為夫綱,男為陽,女為陰;男主外,女主內。無論何人,都當謹守自己的本分,不然,世道豈不大亂!”
趙鼎氣惱不已,正準備喚人將中年男人帶下去,腦子一轉,乾脆袖手旁觀了。
南邊的臉已經丟儘,再多丟些,也算不得大事,反正債多不愁。要是能挽回些顏麵,就是賺了。
薑醉眉轉頭對使團的娘子們笑說了句,徹底中年男人。像是他這種人,她在各地州府為官時,見得不少。
人雖沒本事,但心氣比天高。
跟他們道理說不通,照著她的暴脾氣,得打碎他的牙才能長記性。
這次作為北地使團到來,總得要收斂些,出手對付這種宵小,著實是抬舉他了。
中年男人得意洋洋,道:“如何,可是答不上來了?”
使團裡的虞婉娘嗤笑一聲,站出來故意道:“你可知這句話出自何處?”
中年男人不屑地道:“當是孔聖人孔子言,君為臣綱,妻為夫綱,皆出自《論語》。”
虞婉娘哦了聲,不緊不慢道:“孔子這句話原本的意思為:無論君臣,還是夫妻,都應當儘到自己的本分。君王守江山社稷,臣儘心儘力輔佐君王。夫養家護著妻小,妻管家理事操持家務。且不提你曲解聖人言,該當何罪。敢問君,臣,夫,若沒能儘到自己的本分,又當如何?”
中年男子被噎住,大宋被金兵任意踐踏,君臣流落南方,百姓妻離子散。
他要是敢回答,人人都儘到了自己的本分,周圍的百姓得淬他,用唾沫星子就得將他淹死。
何況,南邊打不過北地,朝廷君臣一心議和。娘子們都耀武揚威到了臨安的都城,她們當如何,已是板上釘釘的事情。
張小娘子鼓起勇氣,脆生生道:“男人沒本事,還要按著女人不許出頭,這不是怕丟了臉麵,是歹毒了!”
楊臻娘緊跟著道:“可不是,扯著聖人言做大旗,也不怕聖人出來撕破你這張嘴!”
“仁義禮智信,不仁不義不懂禮數規矩,又蠢,不守諾,聖人言可是讓你這般的人,生生給辱沒了!”
娘子們你一言我一語,引經據典的同時,捎帶著再罵他一句。
中年男子想要辯解,插不進嘴,又無從辯起。抬起衣袖擋住臉,一轉身擠進人群中溜了。
薑醉眉含笑看著小娘子們,她們就應當是趙寰要鼓舞的“士”了。
周圍百姓哄堂大笑,紛紛嘲笑道:“嘴皮不夠,臉皮倒能湊一湊。”
也有那唯恐天下不亂的好事之徒,道:“薑院事,你曾是官家的妾室,又休了官家,這次到南邊,可是要握手言和了?”
薑醉眉從容不迫,朗聲道:“我以前曾是康王府的妾室,沒甚好隱瞞之處。我與趙氏皇室,大臣的妻女,宮女,開封的無數民女,一起被賣給了金賊抵債。這些,皆因為朝廷的無能,沒骨氣,金賊還沒打來,就嚇破了膽。我們這些無辜女子,進了金兵營寨,還沒離開開封府就已死傷無數。你們在《大宋朝報》上,應當看到了我們的一些遭遇,以後還會有更多金人的暴行,被刊登出來。”
大家見薑醉眉的過往被揭開,並無羞惱,反而坦率又從容。女人沾上這些事,無不藏著掖著,生怕被外人知曉後,風言風語就得殺了她們。
誰知,她們並不忌諱,坦坦蕩蕩,反倒稱得發問之人,小人之心又惡毒。
薑醉眉目光淩厲,緩緩掃過眼前的眾人,沉聲道:“貴人娘子們,你們不要僥幸,以為享受著錦衣玉食,就能高枕無憂。國破時,你們會首當其衝倒大黴。其他的娘子們,你們更要提高警惕,因為你們會慘遭□□而亡,死得無聲無息。至於男兒們,你們也彆幸災樂禍,以為落不到你們頭上。當年開封賣掉的那些人肉,你們竟然沒感到半點疼痛?寧為盛世狗,不為亂世人。你們切記:挺起胸脯,做個有脊梁骨的人!”
熱鬨的長亭外,太陽和煦,四下雅雀無聲。
僥幸從金人手上活下來的百姓,鼻尖還縈繞著當年金人在臨安肆意屠殺,縱火燒城的血腥與焦味。
趙鼎與胡銓等官員,神色複雜,有人惆悵,有人深思,有人黯然。
他們是堅定的主站一派,可惜,趙構無論如何都不同意,朋黨爭鬥激烈,迄今仍然不休不止。
薑醉眉轉過身,身後的虞婉兒立刻拿著卷軸上前。薑醉眉言笑晏晏,對趙鼎道:“提到你們的官家,趙統帥也有指示。”
趙鼎聽得莫名其妙,心中直覺不妙。
虞婉兒打開卷軸,揚聲念了起來。
趙鼎僵住,他難以置信轉頭看向胡銓。見他同樣如此,一臉呆滯。
百姓轟然大笑,高呼道:“昏德公,昏德侯!好,父子一脈相轉,都是昏庸無德之人!”
*
大內福寧殿。
殿內的濃烈藥味,日積月累之下,已經浸入了磚木中。再烈的太陽,也驅不散屋內,若隱若現的腐朽與陰沉。
趙構半倚靠在軟塌上,涎水流久了,沿著嘴角留下暗紅的一道痕跡。紅痕處的皮,偶有皸裂,抹了棕色藥膏。
不一會,涎水將藥膏衝散,下顎的布巾,便成了一團臟汙。
趙構搭在錦被上的手,不時彈跳一下,臉也隨之抽搐。給他本就陰森森的神情,添了些猙獰。
太醫院精心伺候,趙構中風不見好轉,如今反而還嚴重了些。
半晌後,趙構歪著嘴問了句:“都到了?”
邢秉懿用銀挑撥動著香爐,不鹹不淡地道:“還未有消息傳來,應當快了吧。”
趙構的呼吸重了些,額頭的青筋鼓起,道:“你去見她!你去!她個賤人!她如何敢來,如何敢來!”
無能狂怒的咒罵,邢秉懿已經聽得耳朵起繭。她肯定要見薑醉眉,兩邊議和的具體約定,絕不能交到那群朝臣手上。
北地的鹽,通商,海貿,才是這次議和的重點。至於歲幣這些,以邢秉懿對北地以及趙寰的了解,他們要糧食,也不會要金銀珠寶。
隻薑醉眉啊!
邢秉懿神色悵然了刹那。
當年,她們一起在康王福後宅,私底下沒少鬥過。一起落難到了金人手上,過往的那點矛盾,淹沒在了苦難與仇恨中,彼此成了攜手共同殺敵的夥伴。
世事無常,她們又見麵了,以對峙的南北兩地,互為一方。
邢秉懿連眼皮都沒抬,不緊不慢地道:“薑使節是代北地而來,她如何敢來,是官家定下了要議和,親自送去國書,請她而來。官家可不能憑著一時意氣,毀了兩地交好。”
趙構眼眶通紅,像是要吃人般,胸脯劇烈起伏,片刻後,又緩緩平息了下去。
打,定是打不過。北地“震天雷”的威力,襄陽的百姓官兵都曾親眼目睹。
派去的各路援兵,見到碎裂的厚重城門以及倒塌的城牆,皆不由得發怵。
哪怕是張俊疏忽職守,想要謊報軍情。西夏與金接連丟失城池的下場,總做不得假。
趙寰拒絕金與西夏的稱臣與議和,誓要滅了兩國。
相比較之下,趙寰對南邊已經網開一麵。
再不甘願,再大的苦楚,為了皇位,都得硬生生全吞了!
邢秉懿好整以暇看著趙構,說不出的痛快,她看到馮溢在門口探頭探腦,抬手招呼他道:“你進來。”
馮溢垂著頭走上前見禮,偷瞄了眼趙構,囁嚅著道:“官家,皇後娘娘,趙相他們已迎接到北地使團。”
趙構拚命斜著眼珠子朝他看去,連呼吸都停了。
邢秉懿見馮溢神色不對,眼神微閃,問道:“見麵的情形如何?”
馮溢吞吞吐吐道:“全城的百姓都跑出來看熱鬨了,到處都是人。薑使節,薑使節.....”
趙構唾沫噴得到處都是,忍不住嘶吼道:“說!”
馮溢壯著膽子,道:“薑使節當著百姓的麵,將北地趙統帥給官家的封爵誥封,交到了趙相手中。”
封爵?
不僅是趙構,連邢秉懿一並詫異了下。
馮溢道:“趙統帥封了官家為.....為昏德侯。”
邢秉懿霎時睜大了雙眸,她楞了會,猛地轉頭朝趙構看去。
趙構一動不動躺著,嘴角的涎水,漸漸混入了殷紅的血,往外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