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百姓在熱熱鬨鬨準備過年, 北地官員們心驚膽戰,惟恐刑部與大理寺找上門。
衙門直到大年二十八才封衙,中書省, 以及大理寺與刑部卻沒有歇息,連夜提審犯人,爭取早日結案,將涉事官員全部一網打儘。
各部的官員名冊接連送至趙寰案頭, 前去向她請示的官員們, 進了宮殿大門後,就連走路腳步都放慢了。
張浚趙開鄭氏等一眾官員, 在書房正襟危坐著著,無一人敢開口說話。
趙寰從案桌後抬起頭來,目光淡淡掃過去, 張浚頭皮頓時一緊,乾巴巴說道:“趙統帥, 給底下州府的文書已經擬好,待你批閱之後,驛站會急遞送出去。”
“張相可是說這份文書?”趙寰拿起手邊的文書揚了揚, 張浚起身上前探看, 忙答了是。
“拿回去重做!”趙寰將文書扔了出去,沉聲道:“我強調過許多次, 朝廷的告示,文書,必須明示,禁止用詞模糊,讓底下官員去猜測!好比法律條例的援引,須得解釋清楚, 不能讓官員囫圇判案!”
屋裡雅雀無聲,張浚額頭的細汗冒出,雙手拿起文書,連聲應是。
趙寰冷聲道:“對官員的考核中,涉及到當地的民生。何為民生,放開對商人鋪子的管控,由百姓的錢袋決定。關乎百姓的生存,糧食,鹽,油,藥材的價錢,要嚴格限製價錢。一旦波動,立刻上報燕京。若疏忽職守造成了損失,嚴懲不貸!”
張浚趕緊應是,猶豫了下,道:“趙統帥,藥材的價錢,下官以為,可適當放寬些?”
趙寰堅決道:“不能放寬!諸位都清楚,藥材的價錢本身就虛高。百姓中一直有句話在傳,百姓活不起,病不起。活不起,吃不起飯交不起賦稅。病不起,看不起郎中,吃不起藥。誰家中有個病人,再厚的家底都拖不起幾年。”
燕京之亂,趙寰以雷霆萬鈞之力,布下天羅地網,將亂賊細作悉數緝拿。
中樞新進的官員,尚未能領教過趙寰的手腕,原來心氣高的,經過這次之後,全都偃旗息鼓,變得老老實實了。
張浚飛快瞄了眼坐在那裡的趙寰,她一如既往地沉靜,卻讓他比之以前,又多了層敬畏。
倒並非帝王的九五之尊,而是她身上的聰慧與膽識,對待天下蒼生的仁。
孟子曰:“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千百年來,君王莫不以此為戒。
知行如一的,卻如鳳毛麟角。
細細商議了幾句後,大家告退,各自前去忙碌。
在偏殿已經等候著的趙青鸞與寒寂,葉郎中幾人,隨後一起進了屋。
平時說笑慣了的寒寂,若非親自提交劃到義診鋪子的賬,如何都不會進宮。
葉郎中對燕京以及朝堂上發生的事情,了解不算多。她尚是初次進到趙寰見朝臣的書房,一進屋,就感到莫名的壓力,下意識緊張起來。
書房軒敞,三麵牆壁的書閣直到藻井。趙寰坐在臨窗寬大的書案後,右手搭在桌上,不時活動著手腕。在左手邊,堆放著批閱過,厚厚的一摞文書。
寒寂瞄了眼見禮的葉郎中,暗自腹誹趙寰,將與案子無關的郎中都嚇到了,害得他也跟著變得忐忑。
趙寰掀起眼皮看了眼寒寂,他渾身一震,下意識坐直了身子。
葉郎中更拘束了,側著身子在椅子上坐下,雙手搭在膝蓋上,連大氣都不敢出。
趙寰微微皺了皺眉,放緩了些聲音,對葉郎中道:“前兩天在太醫院,與你說過義診之事,不知你可有準備好了?”
葉郎中暗暗穩了穩神,答道:“趙統帥交待過下官此事之後,下官就去羊角坊一帶看過。有些婦人聽到下官是郎中,遮遮掩掩讓下官診治過。有些則將門砰地一關,避不見人。說是大過年的,郎中找上門晦氣。還有些......”
她說到這裡,神色隱隱憤怒;“家裡男人出來開門答話,見到我是女郎中,嘴裡就開始不乾不淨說葷話了,幸虧我帶了幾個壯實的穩婆跟著我一起,他才不敢太過分。”
趙青鸞握著手上的拐杖,在空中虛虛一揮,道:“揍得他滿地找牙,保管他立馬就老實了。”
趙寰想了下,背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眉心,低聲道:“辛苦你們了,再多些耐心吧。再多一些。”
不僅是與趙寰見得少的葉郎中,哪怕是熟悉的趙青鸞與寒寂,皆從未見過她如此刻般沉重。
“她們像什麼呢,就好比是牆角處的苔蘚。從無人在意,就在陰暗角落生長,被踩上了一腳,還會遭到人的怒罵,嫌棄她們臟,礙事。從沒人關心過她們,在意過她們的死活。誰都看不起暗娼,羊角坊這一帶,我看過了府衙的上報,死亡足足是禦街周圍的五倍左右,且死亡的女子,皆年紀輕輕,大多在二十歲出頭。”
趙寰想到那令人觸目驚心的數字,她閉了閉眼,道:“我已經吩咐了趙府尹與陳推官,讓她們在這一帶加強巡邏。葉郎中,你多招些人手,若有需要,就向趙尚書提,她會儘全力幫你。趙尚書,若你解決不了,就來找我。”
兩人紅著眼,一起應了。趙寰看向寒寂,道:“你這邊的賬,先與趙尚書與葉郎中交接,待年後,再尋個專門管賬的,賬目必須清楚明白。”
寒寂將手上的賬冊遞給了趙青鸞,道:“先前買糧食花銷了不少,寺裡餘下的現銀不多,差額部分,待日後再補。”
趙寰看了眼寒寂,道:“從金貴他們鋪子裡收繳到的錢財,全部入了戶部賬,你彆多想了。”
寒寂哼了聲,道:“貧僧就知道有去無回,萬萬沒敢想能追回來。反正這些銀錢,隻是從功德箱裡麵過一下罷了,你要如何調撥,那是你的事情。”
趙寰笑了下,道:“你知道就好。葉郎中,你還有什麼想法,儘管提出來就是。”
葉郎中思索之後,道:“下官暫且也沒事,先治病救人要緊。雖說累些辛苦些,下官卻覺著值。先前趙統帥說得是,不是活不下去了,誰要去做那些醃臢事。好些婦人都在私底下問下官,何處有能糊口的差使。她們不怕辛苦,不嫌臟不嫌累,想找份糊口的活計。有個婦人哭著說,衙門要在羊角坊開辦學堂,她的兩個女兒都能送進去讀書,不能讓女兒被人戳脊梁骨,以後再走上她的路,得堂堂正正做人。”
趙寰聽她們肯改變,心頭的鬱氣散了些,沉吟了下,道:“你們去做義診時需要幫手,學堂灑掃做飯的活計,一並都交給她們做。月俸日結,問問她們的意見,將月俸換成米麵衣衫亦可。”
如果給錢,說不定會被家中好吃懶做的男人搶了去。趙青鸞憤憤道:“趙統帥放心,要是他們敢動手搶,我打斷他們的手!”
趙寰笑道:“你是朝廷命官,首先得遵守律法,當眾打人,仔細禦史彈劾你。”
趙青鸞神色怏怏,嘀咕道:“那我就在背後揍!”
趙寰無奈道:“你身為婦嬰衙門尚書,這件事本來就屬於你管。你得想法子,支招讓婦人來找你求助,你就有理由幫她們了。比如有婚書的,幫助她們和離,沒婚書的,府衙可以出麵,將他們趕走。和離後他們還敢來,或者趕不走,衙門官差就可以派上用場了。犯了事投進牢獄,挖礦正缺人手呢!”
趙青鸞眼睛一亮,抬手一拍額頭,懊惱地道:“我總是一生氣就忘了用腦子,恨不得將他們活剮了!”
葉郎中也笑道:“此方法好,每日結算俸祿,她們缺衣少食,正好能幫著她們先渡過難關。”
趙寰道:“你們義診的鋪子,招不了多少人,如她們這樣的人很多,還得靠城裡其他鋪子提供差事。”
轉頭看向了寒寂,趙寰道:“你們廟裡的和尚前去富人家做法事道場的時候,順道幫著提上一嘴。東家若需要臨時雇人做事,你這邊有可靠勤快的人手。不過,你要把好關,中間門肯定有那好吃懶做,手腳不乾淨之人。得仔細打聽好了,彆因為一兩人,讓其他人跟著受連累。”
寒寂見趙寰給他新指派了牙人的差使,朝天翻了個白眼,拉長聲音懶懶道:“知道了,貧僧遵命。”
趙寰笑著望向窗外,道:“知道就好,還有事的話,就快些說吧,外麵在下雪了。”
寒寂沉默了下,道:“我去看過,韓企山死了。義莊沒替他收屍,就扔在了那裡,與無主之屍堆在一起。”
趙寰淡淡道:“已經扔掉不要的垃圾,你還要去翻廢物簍子做甚?”
寒寂張了張嘴,道:“是,貧僧著相了。”
三人再說了幾句,就起身告退。剛到門外,遇到薑醉眉與趙金姑一起走了過來。
趙青鸞欣喜不已,與薑醉眉打了招呼,仔仔細細打量著趙金姑,想到去世的趙佛佑,心情很是複雜,道:“三十二娘長高了。”
趙金姑一路與薑酔眉相伴,被她帶得活潑了些。隻是走進陌生又熟悉的皇宮,一顆心不受控製七上八下,她努力擠出絲笑,與他們團團見禮。
趙青鸞見她手足無措的模樣,薑醉眉又風塵仆仆,便先行離開,道:“過兩日我給你們下帖子,一起吃茶說話。”
薑醉眉乾脆地道:“誰要吃你的茶,我要吃酒。”
趙青鸞笑著說好,拄著拐杖離開。葉郎中立在一旁插不上話,忙跟在身後一起走了。
寒寂將趙金姑的模樣瞧在眼裡,默默走在夾道中,心頭滋味萬千。
趙寰一直在幫助她們,幫天下那些可憐的女人們。
她自己呢,她累不累?
趙金姑站在書房門口,藏在衣袖下的手,拽緊又鬆開。薑醉眉看了她一眼,率先踏步走了進屋。
周男兒打著門簾微笑著立在那裡,趙金姑衝她僵硬一笑,低頭跟著進了屋。
一隻微涼的手伸了過來,將她擁在了懷裡,用力拍了拍她的背,趙寰溫和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回來了啊!回來了好,正趕上過年。”
趙金姑鼻子一酸,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趙寰笑道:“哭吧哭吧,這一路的確辛苦了。周男兒,你去打些熱水,還有多拿幾個熏爐進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