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時節, 一群灰撲撲的人群,長龍似的一路南行。
“春生,我們還要走多久?繼續走下去還有希望嗎?還不如把現在的乾糧直接做了, 讓大夥吃一頓飽飯也比現在這樣強!”
衣衫襤褸的婦人雙眼無神地看著那一望無際的長路, 嘴唇嚅了嚅,小聲的說著。
“快要到福建了, 在堅持堅持。”
春生捏著婦人那乾裂的手,低聲說著, 可婦人聽了春生的話後蹙了蹙眉, 一臉悲色:
“堅持?堅持有用嗎?咱們一路南行, 到現在眼看著已經都要走了一年多,可是每到一個地方便會被驅趕, 被打, 被罵……
我們有什麼錯, 我們隻不過是一群家鄉遭受了苦難不得不出來逃命的人啊,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們呢,為什麼?”
婦人的哭聲似乎蘊藏著無儘的悲意, 讓整支隊伍在一瞬間都頓住了腳步, 沉默了下來。
“再走走, 再走走吧。前麵, 說不定會有希望的……”
春生有些艱難的說著, 可實則他的雙目也沒有一處可以落到實處的地方。
“希望?怎麼會有希望呢?越往南越荒蕪, 你且瞧瞧這一路以來, 可曾有過半分人煙?
素日裡隻聽人說過最南邊的地方貧瘠無人, 鮮有人跡,而且山高路長,這一路下去, 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是個頭!”
“阿月,如果不繼續往前,大家挨個餓死在路上,那豈不是都要暴屍荒野了?”
春生何嘗不知道他們在走著一條毫無希望的路,可正是因為知道他才不願放棄,也不敢放棄。
入土方為安,倘若他們連入土都做不到……這輩子隻怕是沒有一星半點的盼頭了。
最重要的是,所有人不知道,原本因春生性子板正嚴謹,一路之上所有人的糧食皆是由他管理發放。
可此時此刻,春生背著的兩袋乾糧早已空空如也了,如今眾人眼看到的鼓鼓囊囊的糧食袋,其實是春生趁著眾人不注意的時候在裡麵塞的石頭。
春生,甚至不知道他們還會不會有下一頓飯。
“入土為安,咱們如今已是背井離鄉,若是都無法入土,怕是連死後也不得安寧了。”
“我離家鄉前還帶了一捧黃土,若我死後還請你們將它蓋在我的臉上。”
時人對於死後之事分外重視,但凡有一星半點的條件,也會希望自己的身後事可以平平順順的處理下去。
“往前吧,繼續往前吧。就算這一次依然沒有人願意接受我們,但要是能找到願意埋葬我們的人,也能聊了這生前的最後一樁心願了。”
人群裡不知道是誰這麼說著,隨後又是一片沉默,但沉默過後卻是一片的附和之聲。
春生看著眾人麵容麻木,機械性的抬腿向前的一幕,心中酸澀難當,可是他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此時此刻,所有人都在抱著必死之心前行著。
不知過了多久,眼前露出了一座建設分外雄偉的屋舍,春生等人不由麵麵相覷一番:
“不是說最南邊的地方最是荒蕪,這兒竟有這麼大的一座大宅子!”
“還不止呢!你們前往後看這一路過去,一座座房屋整齊的跟牙齒一樣,哪怕是以前在府城的時候,你們什麼時候有見到這地方?”
“還有呢,這水泥路咱們早就已經見過,可是這路邊竟然種了這麼多的大樹,還有人在這裡掃葉子……稀奇稀奇!”
“咕嚕咕嚕——”
就在眾人呆呆的看著眼前的一切時,不知道是誰的肚子咕嚕咕嚕的叫了一聲後,最後這饑鳴之聲便此起彼伏起來。
原來是裡麵不知道什麼時候飄出了一陣飯菜的香味。
而那濃鬱的香味讓所有人都齊齊的咽了一口口水在一抬頭看一看天色,原來是已經到了用午飯的時候。
“春生啊,咱們也吃點東西吧……”
人群中有人說了這麼一句話,一臉期待的看向了春生。
而春生聽後,隻抿了抿唇,沉默的將那看起來滿滿當當的糧食袋打開——
那裡麵一塊一塊的石頭堆積在一起,卻是看不到半粒糧食。
“糧食,糧食呢?”
有人不敢相信的質問春生,春生沉默了一下,低著頭說:
“吃完了,早就吃完了。從廣信府到這裡,咱們已經走了足足二十日。糧食都是有數的,二十多張嘴,每人每日哪怕吃一捧糧食,到現在……也剩不下什麼。”
這是一筆極為好算的賬,甚至幾歲小兒可以掰著手指算出來。
他們所得到的糧食,其實遠遠不夠所有人撐到現在。
而此時,有人去看向春生,才發現春生早已麵黃肌瘦,整個人形銷骨立。
原本五大粗的漢子站在平坦的地上,可身子都不由自主的微微搖晃著,像是下一秒就會倒在地上一樣。
帶著一個女兒的瑾娘愣愣的看著春生,她突然明白了,她們母子兩人,這一路以來為什麼一直都能吃個半飽。
瑾娘不由掩麵痛哭:
“彆說了,彆說了!春生他,他把他的糧食都給我和我家丫頭吃了!”
春生聽到這裡,隻是低低道:
“瑾嫂子帶孩子總歸不易,小孩子餓肚子走不動路的。”
春生這話一出,眾人將自己方才露出了些許懷疑之色的眼神收回,還多了幾分愧疚。
有年長者上前,輕輕拍了拍春生的肩膀:
“是我們這些老東西拖累了你們啊,還不如當初給我們腳上栓了石頭,投進黃河去。”
“祥叔!您說這是什麼話!說好了,全村人,一個都不能少!現在咱們一個不差的到了福建,這就夠了!少吃一兩頓也沒有什麼。”
春生雖然已經都餓的渾身打擺子了,但是卻語氣堅定道。
“這已經夠了,隻是苦了大家夥了……”
祥叔抹了一把淚水,卻是看著空蕩蕩的糧食袋,歎了一口氣。
此時此刻,麵對空空如也的糧食袋,有人直接癱坐在了地上,雙眼無神的看著,明晃晃的地麵不知道在想什麼;有些人捂著嘴巴皚皚的痛哭著,似乎是在為自己哭最後一場……
很快,眾人這一片動靜便讓屋子裡的人聽到了,隨後沒過多久便有人出小跑著過來。
“快走快走,有人來了,他們一定是來打我們的!”
“走!走!”
“走啊!”
一群衣衫襤褸的流民連忙從地上爬起來,他們尚且來不及悲傷自己即將要因饑餓而死的悲慘命運,便要趕忙四散而逃了。
這就是他們作為流民最痛苦的一點,不論是村莊還是城鎮,所有人看著他們的眼神都像是在抗疫隻臭水溝裡的老鼠一樣,要麼厭惡,要麼驅趕。
他們已經下意識的躲避著自己所會遭受到的傷害了。
“站住,站住,不要走!”
那人大呼小叫著,可是流民們頓時逃竄的更快了些,春生本來已經渾身無力,搖搖欲墜,這會兒也咬牙跑著,他不能再受傷了,他要是受傷一定會活活疼死的!
春生跑了還不忘帶著阿月,所有人都四散而去,唯獨瑾娘帶著女兒,總是腿腳不利索的,很快便被那人留在了原地。
“哎,我說你們跑什麼呀?”
那人拉住瑾娘女兒的一條胳膊,另一隻手撐在膝蓋上,大口大口的喘著氣。
瑾娘被那人的動作嚇得麵色煞白,連忙拉著女兒的胳膊往回拽。
可是她絲毫不敢用力,她害怕女兒受苦,於是瑾娘連忙跪下來不停的磕頭:
“求求您大發慈悲吧!我家丫頭還小,我們這就走,我們這就走!不會臟了您的貴地,求您放過我家丫頭吧,要打要罵隻管衝我來!”
而伴隨著瑾娘母女被人留在原地後,原本這支流民的隊伍,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慢下了腳步,竟然紛紛朝回退去。
他們雖然是流民,可是他們同出一地,若有一人受難,其他人四散奔跑,他們這隻儘是老弱婦女的隊伍也走不到今日。
瑾娘磕頭磕的結實,沒過多久額頭便已經浸出了血花,嚇得那人連忙撒開了手,狠狠搖著雙手:
“彆彆彆!彆磕了,彆磕了!我打罵你們做什麼?我求著你們來還來不及呢!”
那人這話一出,瑾娘直接蒙在了遠地,隨後便看到自己眼前出現了一塊潔白的帕子:
“大嫂您快起來吧,瞧您這樣,孩子都嚇著了!”
瑾娘呆呆的接過了帕子,這才看見一臉驚恐,眼角浸出了淚花的女兒。
瑾娘連忙將女兒摟進了懷裡,這才將那帕子貼在額頭上,沾去了血跡,不敢置信的看向那人:
“你,你真的不趕我們走?我們每到一個地方彆人都嫌我們又臟又臭,不願意讓我們留在門口,我們隻是歇歇腳,歇歇腳就會走的!”
“彆啊!來了就彆走了!”
那人如是說這,而這時,春生連忙站出來擋在了母女二人的麵前:
“欺負老弱婦孺算什麼英雄好漢,要是有什麼事直接衝我來就是了!”
春聲離得遠,並沒有聽到那人的話語,隻是看到那人給了姐娘一塊帕子,似乎是說動了姐娘做什麼事。
而這年頭,有人能要一介弱女子做什麼呢?
那人聽了聲聲這話,抹了一把臉,搖頭失笑:
“我能有什麼事,既然你們都來了,那就都隨我一起進來吧,我們廠子裡正在招人!”
那人幾次想要說的話,幾經波折,終於說了出來,但即使如此他也沒忍住,小聲嘟囔著:
“也不知道你們這些人都是受了什麼罪,一個個倒是警惕的不得了!但甭管你們前麵過得怎麼樣,隻要你們願意來,咱們廠子裡待遇從有管吃,管住!”
管吃?
還管住?!
那人這話一出,不光是瑾娘懵了,連春生這會兒都不受控製的把嘴巴張成了一個難以合住的圓形。
“可是我們都是流民……”
春聲不敢置信地說著,但凡他們以流民的身份出現在哪座城池,想要有一份糊口的事時,總是不成的。
哪怕是如同尋常百姓見一些,剛才去換些銅板,也會因為沒有通關文書在城門口便被人趕出來。
而他們能走到這裡,還是不知挨了多少頓打,被人趕了多少次,才勉強換來的糊口之物。
可是在此之前,他們從來沒有想過有這樣一個地方,能管吃,還管住!
但即使如此,春生將他們等人皆為流民的是時候,說出後也已經做出了被驅趕的準備。
當然並非他們不想隱藏身份,將這件事落實下來。
而是,流民本是沒有身份的存在,哪怕是有人願意用流民做工,也多是用來做一些繁重瑣碎的工作,還不能出一丁點兒差錯,否則稍打即罵。
到那時,便是上告無處,求助無門。
更不必提,有些流民被人哄騙後又賣掉。
春生一想到這一點,便將錦娘母女又往身後推了推,自己則側身對著那人,務必在關鍵時候讓瑾娘母女有足夠的逃跑時間。
而春生的防備實在是有些過於淺薄明顯,那人看到也當沒看到,直接指著不遠處的水果加工廠:
“要的就是你們這些流民!太子爺早就下令,咱們全省招收流民做工!一應待遇比照當地居民減半,但該有的吃住不會少了你們!
行了,話也不和你們多說了,你們要是去。咱們立刻就到廠子裡麵登記!
廠子裡麵現在還有太子爺特意派來的官府中人為你們這些流民作登記,需要你們如實回答一些問題。”
官府這個詞彙對於普通老百姓是一個既敬又畏的名詞,這會兒聽到官府二字後,春生卻驀然覺得鬆了一口氣。
當然,這並不是代表他們有多麼信任官府。
“我,我先跟你去看看可好?”
春生猶豫著說道,那人看了春生一眼,隨後點了點頭:
“你先去也行的,你們要是同村之人的話,後麵若是在一個廠子做工的話,行保甲之製也方便一些的!”
春生其實早就因為那人給出來的待遇瘋狂心動,可是他知道自己代表的,不僅僅是自己一個人。
是以,這會兒即便是那人說的舌燦蓮花,春生也是咬緊牙不鬆口,隻要自己一個人前去,那人隻好遺憾的點了點頭:
“我們水果加工廠現在正是要人的時候,不管是采摘工,清洗工,削皮工,剝皮去殼工,各種崗位應有儘有!
尤其是像沒有什麼力氣的婦人更適合我們廠的工作,要是你覺得好,我看你們這一批人也都不錯的!”
那人提點了一句表示自己的滿意,不是那人說,他這些日子見到的流民數不剩數。
而鮮少有如他們這樣,雖然衣衫襤褸,但精神狀態卻還算不錯的流民,甚至有些流民身上都有著這樣那樣的傷痕……
可是,這一支流民的隊伍裡,婦人和小孩都被保護的極好,是以不免讓人高看一眼。
“好,好的,我會想想的。”
春生強忍著誘惑,勉強沉著冷靜的說著。
那人聽了這話也不失望,他相信以他們廠子的條件將人留下來還是不成問題的。
隨後,春生便隨著那人邁過了方才他看一眼便覺得十分氣勢磅礴,隻敢遠觀,不敢近看的大門。
剛一進去,那人便直接將春生領到了官府特派來此的登記員處:
“魏大人,這位是新招進來的流民,還勞煩您再向他講解一下咱們這裡的政策!”
“大,大人好!”
春生一看到魏成身上的一身官服後,便直接嚇得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魏成連忙讓人扶起:
“行了行了,快彆跪了!我不過就是一個小小的登記員日日被人跪著,總覺得要折壽幾分!”
“瞧魏大人您這話說的,您如今為流民登記造冊,讓他們有糊口之食,安身之處,這可是天大的功德,又豈會有折壽之說?”
“萬不可這麼說,能讓流民安家糊口的乃是太子爺,我不過是一小小馬前卒,如何敢居功自傲?好了,不說這些事了,你是何人?原籍何處?因何流落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