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因為魏城的態度分外和藹,春生這會兒也並不如方才那般緊張,他連忙低下頭快速的說:
“草民石春生,原山西吉州鄉寧縣石家村人,前麵四月起家鄉便起了大旱,幾乎所有人家都顆粒無收,糧價飛漲,草民等人不得不背井離鄉。後在江蘇一帶留養了數月,然大旱一直未去,是以不得不……”
“這樣算起來,你們竟是在外麵流落了一年半之久?!”
魏成有些不可置信,隨後看著春生那張麵黃肌瘦的臉,不由唏噓道:
“那一定受了老鼻子罪了吧?”
隻是一句普普通通的關懷之語,可是卻讓春生熱淚盈眶。
此前,阿月崩潰痛哭,想要放棄的時候他沒有哭。
村人質疑他貪墨糧食,瑾娘解釋的時候,他沒有哭。
春生也以為這一年半的流民經曆,他這輩子可能很難會哭出來。
可是,他卻沒有想到剛到福建的第一天,他就是因為旁人一句普普通通的關心,忍不住鼻子一酸,直接落淚。
“害!哭什麼男子漢大丈夫有什麼好哭的?既然來了,咱們這兒以後可有意願長留下來?”
“留!留的!要是可以的話還請大人通融一二,草民還帶著石家村不少父老鄉親們呢!”
春生一麵說著,一麵狠狠的點頭。
這樣流落在外,不管走到哪裡都會被人用看待落水狗一樣的眼神鄙夷,驅趕著的日子,他實在是過得夠多的了。
他多麼希望他能有一個可以讓他安身立命的寸土之地,他多麼希望有片瓦能遮擋外來的風雨。
而引春生進來的那人聽了春生這話後,不由嘖了嘖舌,眼角眉梢滿是笑意:
“嘖,我還以為前頭是你看不上我們廠子呢!”
春生聽了這話,不由不好意思的低下了頭,囁喏著唇瓣,卻是不知道要說些什麼。
那人性子較為開朗,也不與春生計較,隻是擺了擺手: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既然這事談妥了,那你快去將外麵的人都帶進來吧!
再過兩刻中,我們就要結束午飯了!等一會兒你們都登記好,正好可以先帶你們吃一頓飽飯!”
“真,真的可以嗎?”
春生幾乎語無倫次,他手足無措的呆立在原地,隨後還不待那人回答,便直接把腿就跑,那動作飛快的像是突然長出了飛毛腿一樣。
“好家夥!這是乾活的好體格!”
那人不由喃喃地感歎著。
沒過多久,春生便將所有的父老鄉親都引了進來。
所有人一進來後便下意識的想要奪門而出,無他,這裡麵實在是太過整潔乾淨,也太過宏大,讓他們一進來,便覺得有些自慚形穢。
“快些登記,登記好後,我們就可以先吃飯了!”
春生用壓抑著興奮的聲音低聲的說了一句,這話一出,所有人頓時眼睛一亮,直接變朝魏成的方向而去。
不出意料的,這一支流民的隊伍整體留在了這座水果加工廠。
不過因為他們人數過多,登記的時候浪費了不少的時間。
於是,那人便在春生等人登記好後,將已經關門的食堂裡剩餘的食物全都取出來,讓他們在庭院裡先吃:
“食堂這會兒正在收拾,廚房那邊,我已經吩咐過人給你們重新準備了食物,這些東西你們先吃著墊一墊。”
春生等人看著自己手中那一個個白白胖胖的芋頭包子,一碗碗香氣撲鼻的椰子雞湯,隻覺得自己等人像是在這一刻掉進了什麼福窩裡。
“這頓飯,得值多少銀子啊?!”
不知道是誰喃喃自語的說了一句,而引路人耳朵頗尖,聽了這話後立刻說道:
“食堂裡的飯食不用錢,但是會算在每個月的綜合評分裡麵,如果存在有插隊,浪費等不文明的現象,必然會扣除一部分月銀。”
插隊是什麼?大部分人沒有聽懂。
但是浪費這個詞一出,所有人都齊齊的頭搖的和撥浪鼓似的。
他們都是吃過苦頭的人,哪怕是世界上其他人會做出浪費之事,他們也絲毫不敢有對糧食的不敬之心。
“好了,食堂這裡的要求就是這樣簡單明了,至於薪資方麵……當地百姓的待遇你們隻能拿到一半,但是,年以後你們就可以開始進入戶籍審核。”
“什,什麼是戶籍審核?”
春生小心翼翼的問著,那人也沒有絲毫藏私的想法直接便說:
“所謂戶籍審核,便是年之後你們現在的戶籍變可以由上層審核,正式落入我們這裡了!
一旦擁有本地居民的戶籍後,你們所有的待遇都和本地居民一般無二,若是有人但敢以此為說辭,你隻管上官府告去!
不過咱們這戶籍審核也不是什麼人都能通過的,你們這些人一旦入內,則十戶一甲,十甲一保,若是在這中間有一人形作奸犯科之事,那諸位的戶籍審核是無法通過的。”
保甲之製也是往常朝廷用慣了的,所以流民們接受良好,甚至連連搖頭,就差指天發誓說,自己絕不會乾作奸犯科之事。
那人做完了自己的接引任務之後,便將已經準備好的飯菜依次分發給每一個人,還在一旁親切的叮囑:
“慢慢吃,細細嚼,以後的好日子還長著呢,可彆將自己撐出個好歹來。我就見過有人餓久了,吃的太快,結果一口氣沒上來,差點噎死了去!”
而這話一出,流民們瘋狂進餐的動作終於稍有收斂,而這時眾人肚子裡有了食兒,也終於有了好奇心:
“那,您可知道那人最後怎麼樣了?”
“被救過來了,得虧後麵廠醫來的及時,用太子爺傳授的海姆立克急救法將人救了過來。”
這已經不是流民們第一次聽到太子爺這個稱呼了,剛才他們便在魏成處聽了一次。
魏成對於太子爺那叫一個推崇備至,若是說他們登記所耗費了近兩刻鐘的時間,那魏成便有一刻多的功夫在說太子爺的豐功偉績!
一時間,所有人都對太子爺分外好奇:
“方才便聽魏大人提起了太子爺,如今您又提起,不知太子爺究竟是什麼模樣?您可否提點一二?
免得到時候咱們見麵都認不出太子爺,那可是咱們的救命恩人,要是有機會,咱們還是想給太子爺磕個頭的!”
人群中有一個看起來德高望重的老者站了出來,如是說道。
隨後,流民們也放下了碗筷,齊齊的點頭稱是。
而這時,那人才喃喃道:
“太子爺啊,那是一位眉心一點朱砂痣,麵若觀音慈悲麵的貴人。
若是你們在此地見到一位,瞧著有八九歲,眉間一點紅痣的金童子,那約莫就是太子爺來了。”
“八,八九歲?!”
所有人齊齊倒吸了一口涼氣。
他們隻知道這次救自己於水火的人是太子爺,可是他們萬萬也想不到,太子爺竟然隻有八九歲之齡。
瑾娘默默的,看了一眼自己和太子爺同齡,卻在大口乾飯的女兒——
這才是正兒八經的八九歲孩子好嘛?!
“那定是天上的神仙來此啊!”
眾人紛紛如此感歎道,而那人又在所有人麵前吹噓了一番印人的功績。
那如果說剛才魏成的吹噓,隻是讓所有人覺得新鮮有趣,那麼此時此刻又聽了一番胤礽在當地所做的改變之後,這些流民心中不由生起了,羨慕:
“若是太子爺當初能在咱們山西,那咱們定不會因為大旱便背井離鄉吧?”
“肯定是,你們剛才沒有聽到嗎?便是此前一直久攻不下的琉球島,現在都能隨意出入了!”
“以前有走商的人經過咱們村子的時候,我可是聽他說這便當時就因為打琉球,可亂了!連當地的百姓都有跑到咱們那裡去的,你們可還記得?”
“記得記得,可是後來在鎮上靠走商起家的那家?”
“不知道他要是知道如今自己的家鄉成了這般模樣,心裡悔不悔?”
……
百姓們七嘴八舌的說著,手裡捧著滿滿的一碗飯,心裡不知何時已經燃起了熊熊燃燒的希望之火。
誰能想到在不久的以前,他們所有人都已經陷入了絕望。
而他們僅有的願望便是在新到的城池中找一個願意安葬他們的人。
然,柳暗花明又一村!
現在的他們不光可以吃飽飯,還有了一份可以管吃管住長久有效的工作!
工作!
這對於曾經在平原靠地吃飯的石家村村民來說,簡直是一件驚喜至極的大好事兒!
等吃過了飯,所有人便跟引路人到了他們自己的宿舍。
有男女分宿,也有家庭為單位的宿舍,廠子裡對於宿舍的安排幾乎考慮到了方方麵麵。
一進去,每一間宿舍的床上都放著嶄新的被褥與四套換洗的廠服。
“咱們這裡一年到頭鮮少有冷的時候,這四套廠服足夠你們這段時間的更換了。
但,要是再等到下一回換廠服,可需要你們自己出錢買了。不過咱們廠裡的廠服都是正兒八經的細棉布所製,比外頭的成衣鋪要便宜一半!
這邊是給一些帶孩子的工人準備的,那是咱們太子爺自個掏銀子準備的算是員工福利!”
“天啊,太子爺也太好了吧,簡直是在世活菩薩!”
所有人終究是沒有架住引路人的拚命安利,發出了由衷的感歎。
與此同時,胤礽的信仰值也迎來了飛速的增長。
已經到了五月,這已是胤礽招收留流民後的半個月。
胤礽淺淺的估計了一下,在之後的半年內,福建的人口應該還會迎來一定比例的上漲。
然而,萬事有好處也有壞處,這會兒姚啟聖看著自己手中的兩本卷宗皺起了眉,向胤礽告起了狀:
“太子爺,您看,雖說保甲之法很是有效,可是仍然有流民改變不了長期以往流落在外的野性,對本地居民造成了一定的侵擾!”
登記員目前隻存在於各大對於人力要求極大的廠子內。
至於其餘流民,登記後在胤礽的規定之下,也給予了他們一定自由選擇的權利。
他們可以留在當地討生活,也可以選擇自己去做什麼樣子的工作。
但,基本上所有人都會選擇進廠打工,畢竟以目前胤礽對於所有人優沃的待遇條件來看,便是本地居民對於進場工作都是樂此不疲,何況是受儘顛沛流離之苦的流民呢?
“不應該啊,即便他們不進廠工作,也與廠內的工人們有保甲之製約束……”
起初,胤礽總覺得保甲之製,連坐之法,對於這些流民來說有些太過嚴苛。
但是往年流民貿然入成後所帶來的影響也是極為惡劣的,所以胤礽幾乎沒有猶豫的便將這一條加了上去,還直接與其最大利益掛鉤。
是以現在效果斐然,半個月內出現的矛盾衝突隻有寥寥幾起。
“可曾讓人調查過這些侵擾背後的起因為何?”
姚啟聖點了點頭,眉頭緊皺:
“自然是調查過了,就是因為調查過,所以臣才這麼發愁。不過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可是有些流民頗有野性,倒是起了不小的衝突。”
“若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如何會讓這些流民有膽量去做侵擾本地居民之事,這可是在擔著被驅逐出境的風險!”
難怪大部分州府不願意收容流民,將之留養下來,畢竟人口雖然好,可是這背後帶來的麻煩也是不小的。
如今胤礽樁樁件件都已經幾乎安排的妥妥當當,但即使如此還會出現這樣那樣的問題。
而姚啟聖也因為這事一直繃緊了神經,流民之事,乃是當初他開口在先。
太子爺願意收容,乃是太子爺心慈,對於流落在外的百姓自然心中抱有著一份同情之心……可是,就是因為這些流民,出現這樣那樣的問題,不說朝廷的責罰,隻姚啟聖自己心裡那道坎也過不去。
胤礽一抬眼就看到姚啟聖那有些忐忑的麵色,連忙衝著他安撫的笑了笑:
“姚總督快彆皺眉了,瞧您額頭上這褶子,要是蚊子這時候想在您頭上叮一個大包,隻怕都要被擠成了肉泥!”
胤礽調侃的話一出,姚啟聖才驀然回神,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自己的眉心:
“讓太子爺見笑了,隻是臣實在是有些擔心,如今隻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尚且可以壓製下去,要是萬一有什麼不妥的地方……”
這事要是發生什麼殺人放火,作奸犯科的惡性案件被曝出來後,隻怕會引得民心動蕩。
胤礽抿了抿唇:
“這件事確實有些不妥,不過……不妥的又不是姚總督您,而是這些在背後挑唆流民之人!”
姚啟聖聽完胤礽這話後,頓時抬起頭來,不可置信的看著胤礽:
“太子爺這話從何說起?”
胤礽直接將日前登記員記錄在冊的流民信息部拿起來放到了桌上:
“姚總督這些信息簿中所記載的,流落在外的流民大多都是以村為單位,即便是有中途結伴的,但也基本上會在同一個場子上工,許是因為這一路討生活,結下了深情厚誼。”
畢竟作為最南邊的福建,如今能夠接收到的流民,以他們走到這裡的毅力,已經是極為不易的了。
“而在保甲之製下,姚總督覺得尋常人可有這等犯險之心?”
可不是一件小事兒,若是他們有人翻船了,那影響的可是數百名百姓的利益!
如今區區雞毛蒜皮的小事值得他們這樣做嗎?
那隻能說明他們這樣做還有更大的圖謀!
胤礽將這兩個問題拋出來後,姚啟聖心裡也覺得有些驚疑不定起來,隨後胤礽的小手拍在了這本流民信息簿上:
“查!此事嚴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