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孩子才十九歲。看起來成年了,但還是小孩呢,不能沒有媽媽。
“然後,有一天醒來,我就到這座島上了。島上一個人都沒有,一開始,媽媽很害怕。但在這裡不會受傷,也不會餓。雖然生活會有些無聊,但好在有房子遮風擋雨,種種田養養雞,慢慢也就習慣了。
“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有天,小舟
會找到我,
然後你真的來了。”
她的聲音藏著期待:“你是來帶我走的嗎?”
贏舟的唇顫了顫,
沒有說話,眼眶泛起了紅色。
許文玲好像明白了些什麼,她怔然道:“其實在研究所裡,一直聽趙博士跟我說什麼,詭異複蘇,進化,寄生,畸變,我也聽不太懂;但多少知道一些……其實我是不是已經……”
她頓了頓,伸出手,擦掉贏舟眼角的淚,笑著說:“不說這些了,哭什麼?小舟又長高了,好久沒看到你了。再吃一次媽媽做的飯吧,我們回家。”
回家,這兩個字讓贏舟的心情雀躍起來。從小到大,他住過很多個不同的房間,那些房間不是他的家。媽媽在的地方才是。
許文玲轉過了身,背對著贏舟,朝前麵的老房子走去。
贏舟也在這一刻,看見了她的後背。
許文玲的背後,同樣是“許文玲”。她的正反兩麵,都是正麵。
許文玲沒有正常人的後背,本該是後腦勺的位置上是一張略顯模糊的人臉,就像是一個被剝了皮的人。
它陰沉沉地看著贏舟,血管和骨骼都和許文玲交織在一起,共用著同一具身體。
外界對它有很多個叫法,農場主、紅皇後……
它是進化源。
紅皇後占據的麵積已經非常大了。許文玲隻剩很少的一部分,還沒有被它吞噬。
贏舟的心頭一顫,下意識地想召喚影子,然後他發現,四毛失蹤了;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好像從來沒存在過。
他看著許文玲推開門。進門是客廳,有一個樓梯,通向二樓,二樓是臥室,還有雜物間,天台和廁所。樓梯旁邊是穀倉,裡麵堆著滿滿的糧食。往左邊走,中間是客廳,擺著一台老舊的電視機。
再往裡走,就是燒木柴的廚房,廚房連通著豬圈。
太熟悉了,小學三年級前,贏舟一直都住在這樣的家裡。和許文玲一起睡雜物間。
夏天又熱,蚊子又多又毒。沒有蚊帳和電風扇,點的蚊香不管用,許文玲會起來給他打蚊子,一直到深夜。
贏舟跟著她走進廚房,很自覺地開始把砍好的柴火塞進火坑裡。
火光把他的臉照耀成了暖紅色,精致繁瑣的蕾絲襯衣不可避免地被熏上了黑灰。
許文玲轉身,取出櫥櫃裡的蒸籠和碗:“小舟,給媽媽說說外麵的事吧。高考結束了嗎?”
“嗯……考的很好,讀了東嵐大學的數學係。”贏舟鼻子有點酸,聲音也悶悶的。
“學數學嗎?我聽說這個專業不太好找工作。”
“可以走科研或者留校。”
這隻是最普通不過的閒聊。
贏舟像是打開了話匣子,一口氣說了很多。
許文玲做的是鹹燒白和粉蒸肉;贏舟小時候隻有過年的時候才能吃上;但多夾一筷子,就會被外婆把筷子打開。許文玲更是隻能吃剩菜。
那都是好久之前的記憶了。贏
舟以為自己不記得的。
鹹燒白底下鋪的是梅乾菜,粉蒸肉底下鋪甜甜的南瓜。小孩子難免會饞。
食物的香氣飄了出來。
贏舟從學校說到了朋友,說到嗓子都疼。許文玲站在灶台的另一邊,微笑著看著他。
熱騰騰的乳白色蒸汽升起,她麵容模糊。
“時間快到了啊,”許文玲突然歎息了一聲,“小舟,好了嗎?媽媽要控製不住了……你聞起來好香。”
紅色的血線,已經從背後蔓延到了她的正臉,像是正在燃燒著的舊照片。
贏舟拿出了槍。
之前用它打過兔子,槍裡還有子彈。
子彈是研究所特製的,能對進化源和詭異生物造成傷害。
這麼近的距離,紅皇後躲不掉的。
贏舟的身體在發抖,他從沒抖得這麼厲害過,手指扣在了扳機上,槍口對準了對麵的許文玲。
濃煙嗆進了他的鼻腔,肺部是燒灼似的疼痛。
他們都已經猜到了結局,沉默是最後的倔強。
“對不起……”許文玲突然說話,聲音有些哽咽,“有些時候我的確恨過你,總覺得沒有你,我的生活會好一些。是我太懦弱了,又沒有勇氣。好在你是一個勇敢的小孩。”
否認恨意的存在,隻會抵消愛的真誠。
但談論對親人的怨恨,總是有些難以啟齒。
媽媽可以恨自己的孩子嗎?孩子又可以恨自己的父母嗎?
贏舟的眼淚猝不及防地流下:“我不想聽這個,媽媽。”
許文玲笑了起來:“但我也愛你,謝謝你成為我的小孩。”
贏舟覺得自己像是被凍住了一樣,四肢僵硬,但再不開槍就要來不及了。
有那麼一瞬間,他是想放棄的。永遠留在這個島上,哪怕明知這隻是片刻的假象。
但他是一個勇敢的小孩。勇敢的小孩需要麵對殘酷的真相。
所以,贏舟顫抖著回答:“……我也愛你。”
下一秒,槍聲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