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小歌就這樣在他眼前消失了。
消失的乾乾淨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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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小歌察覺到自己被拉入某個秘境之時便立刻提劍防備。
周圍是一片空茫,但徐小歌仍舊敏銳地探知到這片秘境中靈息波動最不正常的位置。
他凝神以待,可下一秒,那位置傳來一道驚詫的舊相識的聲音,
“你怎麼拿著這把醜東西?”
是一道女聲,稱不上嬌柔,對鬼手劍的嫌惡之情滿溢而出。
緊接著,空茫的秘境逐漸化為實質。
一個身穿竹青色衣衫的女子提著兩個以紅繩相綁的酒壇斜坐在石桌上,一根翠玉簪綰住滿頭青絲,坐沒坐相地皺著眉頭盯著徐小歌手上的鬼手劍。
徐小歌徹底愣住,瞳孔微震,甚至連呼吸都錯了節拍。
這反應弄得竹青衣衫的女子一愣,她詫異道,
“怎麼這幅表情?——等等,小燕子該不會死了吧?”
徐小歌:“……”
剛剛隱約有些濕潤的眼眶一下就不濕了。
徐小歌:“他死了與我有什麼關係,死了才好!”
“小燕子”說的不是彆人,正是徐小歌的師兄,兼孩子他爹,謝厭。
眼前這女人叫做溫湞媚,是徐小歌與謝厭的師父。
幾百年前,他們師門就是生活在竹雨峰,生活在溫湞媚的庇佑下。
溫湞媚一副看熱鬨不嫌事兒大的模樣,笑道,“吵架了?快來給我說說,為什麼吵的?呀,這鬼手劍該不會是你從他的藏品裡偷來吧,雖說我是覺得這劍烏漆嘛黑的醜的不行,但好像挺符合小燕子的審美的,他回頭削你我可不管~”
謝厭平生沒什麼愛好,就愛收集各種劍,外麵那麵牆的靈劍,幾乎全是謝厭藏品。
隻是當年他們離開竹雨峰時過於匆忙,什麼都來得及帶走。
徐小歌隨手把鬼手劍插在地上,朝著溫湞媚走了過去,
“你什麼時候在這裡放了個知微秘境?打開條件是什麼,我怎麼突然就進來了?”
溫湞媚從桌子上跳下來,順帶挽起落在身前的馬尾,一把甩到後背,酒壇隨意擺上了桌,明媚笑道,
“撿了小雲彩沒多久就準備好了,打開條件是我的死亡,以及你們師兄弟妹的任意一人靠近秘境入口。”
徐小歌動作一頓。
“你能進來,應該說明我本體已經死了。”溫湞媚的語氣輕鬆從容,好似生死與她無乾,“剛剛看你拿著你師兄的鬼手劍,見到我又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樣,我還以為你師兄也死了。”
秘境隨著徐小歌的到來而被激活。
第一個蘇醒的是“溫湞媚”,或者說,是溫湞媚留在這秘境中的一段元神。緊接著蘇醒的便是她留在這個秘境中的其它東西。
以溫湞媚和石桌為中心,周圍的景物逐漸清晰起來。
石桌旁不遠處有顆巨大的桃花樹,正值花期,一樹的淡粉花瓣,隨著微風搖曳,偶爾落下兩片碎粉殘紅,再不遠處是口井,井邊放著小木桶,木桶裡泡著一個冰鎮過的小西瓜。
此處隱約是個小院的模樣,不遠處還在不斷清晰具現的是幾間屋子,並不算奢華,古色古香。
這是溫湞媚自己住的院子的模樣。
當年的竹雨峰並不像什麼修真門派,反而像是哪家的獵戶農夫在山上借住。
山上的屋子不算精致奢華,可各有風格。
師父的小院種了顆桃樹,春天有桃花看,夏天有桃子吃,桃樹底下埋著無數陳年佳釀。
大師兄謝厭的院子最是簡單,就是個練劍的地兒,但是他專門騰出了個屋子放置自己搜羅來的各種靈劍,品階有高有低,但無一例外的是都好看得緊——哪怕是柄凡劍,隻要長得好看,他師兄也會買來收藏的。
三師妹花九九是個一刻都餓不了的主,哪怕辟穀了也禁不了口,童年經曆讓她肚子一空就心裡慌,她騰出了一間屋子做廚房,還在不遠處圈養了雞鴨豬鵝,種了菜園,就為了滿足她的口腹之欲。
所以他們這門派雖然說修仙的,可一日三餐頓頓不落,吃的比民間普通人家都準時,不過也因為沾了五穀,遇到小天劫個個吃苦,全靠師父一手護著。
徐小歌住的小院裡有顆巨大的紅玉藤蘿,這山上靈氣滋養著,花開四季不敗,最好看的時候就是月下清輝映著紅玉串似的花瓣。
他的院中總是布滿各種千奇百怪的陣法機關,誰進誰倒黴,他要是哪天抽風閒得慌,還會把陣法擺到彆人院子裡去坑害人,美其名曰“讓大家幫忙試試改進效果”。
小師弟雲彤衣來的最晚,年紀最小,沒有單獨小院了,就在師父的院子裡收拾了個小空屋,他在屋子裡偷摸養了隻半大的小土狗。
溫湞媚還是凡人的時候大抵被狗咬過,成了修士大能也沒改掉怕狗的毛病,發現狗的那天整個竹雨峰雞飛狗跳的。
……
都是幾百年前的事了。
這完全還原的舊時小院小景觸動了徐小歌的心,他在石桌前坐下,眉目低垂。
不止為何,時隔五百年,他突然找回了心頭那片柔軟,對著師父輕道,
“您知道嗎,您沒了,小師弟也沒了,我受魔息侵蝕動彈不得,三師妹身受重傷,師兄為了護著我境界瀕臨破碎……那個晚上,隻差一點點,竹雨峰就全峰覆滅了。”
那天是中元節,又是六十年一遇的帝流漿。
凡人不可見帝流漿,但在修士和妖魔眼中,那天晚上會有千萬金色絲絛自天幕垂下,上麵墜著累累金色果實,形如橄欖,遮天蔽日。
草木遇之即可成精,妖鬼食之,一夜可抵一甲子修行。
帝流漿之夜本就是妖魔鬼修暴動的日子。
隻是在此之前,他們一直以為這些暴動與偏安一隅的他們無關。
那晚,去山下湊鬼節熱鬨的師妹花九九和小師弟雲彤衣半夜還未歸,師父溫湞媚感知到山下有異,便下山去尋。
結果去了就再也沒能回來。
帝流漿擾亂了護山陣,那些人絆住溫湞媚之後便入侵了竹雨峰。
彼時峰上隻有謝厭和重傷未愈的徐小歌。
對麵來勢洶洶,當時還隻有元嬰後期修為的謝厭以一人之力迎戰洞虛期的魔君,還有數之不儘的妖鬼邪祟。
可憐徐小歌主攻符丹陣,又一向在修為上不求上進,彼時本就不過築基修為,還因為之前被魔修重傷,魔息侵蝕紫府而高燒不退雙目失明,隻能趴在謝厭後背上昏昏沉沉做個累贅。
那個慘痛的夜晚留給他最深的記憶,就是帝流漿與境界瀕臨破碎的謝厭。
靈息識物之下,滿天金色的帝流漿形如橄欖,橄欖形的外殼裡是流動的月華,仿佛金色的蜂蜜。
像是一場淺金色的雪,又像是柳絮,飄飄揚揚。
而他的師兄渾身浴血,徐小歌看不見,隻能聞到鮮血的腥味完全掩蓋了他身上的白檀木香。
他的靈識隻能看到謝厭的靈息輪廓。
背著他的人為了幫他和自己掙出一條生路,在最不合時宜之時借符籙強提境界,導致紫府受損出現裂紋。
於是謝厭在徐小歌眼中變成了個布滿裂紋的瓷偶娃娃,靈息不斷從他身體的裂縫裡溢出來。
他那天以為,自己和師兄都會死。
他每一秒都在祈禱溫湞媚能趕緊回來救救他們。
可後來他才知道,溫湞媚在山下遇到了遠比魔君可怕的對手。
她隕在了山下,和小師弟雲彤衣一起。
.
那一晚已經過去五百年多年了。
往事慘痛到徐小歌幾乎不願意去回憶。
溫湞媚看著徐小歌,目光溫柔疼惜,許久未動。
她不是沒想過自己會有出意外的一天,要不她也不會留下這個知微秘境。
但她原想著,自己若有不測,這知微秘境能暫時給這幾個孩子提供一個避風港。誰想到人算不如天算。
因為修為有限,她構築的知微秘境隻能留在原地等人來觸發。
本以為走到儘頭的時候,隻需自己提醒他們一聲就好,可她出事的時候來不及囑咐,這些孩子也陰差陽錯地避開了最安全的所在。
許久之後,溫湞媚才抬手揉了一下徐小歌的發頂,
“那你這具身體又是……這不是你的原身吧?”
徐小歌歎息一聲,“我大概也是死了。不巧,奪舍重生後丟了一段記憶,現在都沒弄清自己是怎麼死的,又是怎麼活的。”
溫湞媚:“……早知道當年撿你們的時候,我該先算一卦。”
合著收了四個徒弟,一個善終的都沒有麼?
溫湞媚搖搖頭,打開桌上的酒壇,遞了一壇給徐小歌,因著不想再勾徐小歌傷心,便岔開話題道,
“外麵那個年輕人是誰?怎麼長得像你師兄,身上卻有你的氣息?”
徐小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