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落入少年眸底, 將琥珀色眼瞳映得極為清淺。
他就像一隻野獸,渾身上下都寫滿了攻擊性,卻又有幾分原始的天真。
被這樣一雙眼睛看著, 文清辭忽然有一點心虛。
他將視線移開,朝竹林中看了一眼,接著輕輕點頭說:“自然。既無兩樣,又何來‘不能’呢?”
病還未痊愈,文清辭的聲音稍顯沙啞, 但話語裡仍透著慣有的溫柔與平靜。
他似乎並不覺得自己所說的話, 有什麼驚世駭俗的。
然而文清辭話裡的每一個字, 卻都像針, 一根根深深地刺入了謝不逢的心中。
同樣嚇到了見慣了大風大浪的賢公公。
文清辭生於神醫穀, 不受什麼禮法約束,賢公公也被他這有些驚世駭俗的發言所震撼。
老太監的笑容瞬間僵在了臉上,嘴張張合合好幾次,也不知道應該如何應和文清辭。
“呃……是, 是。”
謝不逢的心,隨之亂了一下。
……他從沒有見過, 甚至於沒聽過有兩個男人,如文清辭所說的那樣在一起。
少年本能地感到荒謬,覺得這是天方夜譚。
反倒是當今聖上, 的確如兆公公說的一樣,將男男女女全都當作消遣與玩物。
謝不逢蹙眉,緩緩地朝文清辭點了點頭。
他將心中的古怪感強壓了下去。
可是文清辭的話, 卻像是魔咒一般, 深深地印在了謝不逢的腦海之中, 無論如何也揮散不去。
賞罰具結, 太殊宮終於平靜了下來。
蘭妃的肚子,眼看著大了不少,生產的日子也逐漸臨近。
按照後宮規矩,嬪妃生產之前,可特許家中女眷入宮看望,以彰皇恩浩蕩。
於是過了幾日,蘭妃的母親便帶著她侄女一道,進了太殊宮中。
謝不逢也被一起喚了過去。
“……娘娘,你我母女二人,有多少年未見了?”一身命婦華服、頭配珠翠的蘇夫人見了蘭妃便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朝她行了一個大禮,再抬眸時已經是滿眼熱淚。
明明一腔情感已經濃到不知如何發出,可是蘇夫人還是隻能強忍著說:“娘娘瘦了……”
見狀,一旁的明柳也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母親快快請起,”蘭妃的呼吸都不平穩了,她快步走來將蘇夫人扶了起來,“我們……有至少三年未見。”
太殊宮的宮牆,將人生隔在了兩端。
蘭妃也沒有想到,再次見到母親的時候,她的頭發竟已花白。
今日為見母親,蘭妃特意穿了一身桃粉色宮裝。
然而這樣的色彩,也沒能將她的氣色襯好。
蘭妃輕輕擦了擦眼角說:“和當年一樣叫我‘瓊木’便好。”
語畢,轉身對一邊的謝不逢說:“殿下,這便是您的外祖母,自出生以來,你們還從未見過呢。”
蘇夫人擦了擦淚,轉身對謝不逢行禮:“臣婦見過大殿下。”
接著便抬頭朝謝不逢看了過去。
她的眼底,寫滿了來自祖母的溫柔與憐愛。
可同時謝不逢卻也聽到:哎……要不是謝不逢有這些個毛病,被稱作“妖物”,從小就不受陛下喜歡。瓊木或許就不會受這麼多年的苦了。
少年早對這樣的聲音習以為常。
來自祖母的抱怨,甚至沒有令他的心神生出半點漣漪。
他緩緩朝蘇夫人點了點頭,接著便繼續喝起了茶。
“坐吧,母親。”蘭妃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在明柳的攙扶下,小心翼翼地回到了位置上。
這一點並不劇烈
的動作,便令她生出不適,額上冒出了冷汗。
“是。”蘇夫人在身邊少女的攙扶下緩緩落座。
見狀,蘇夫人的眼中,都生出了幾分擔憂。
她張了張嘴,正打算對蘭妃說些什麼,對方便像是猜到了她的打算似的打斷了後麵的話。
“母親身邊這位是雨箏嗎?”
“啊……對對,”蘇夫人像是終於想起似的,她握緊了身邊少女的手,輕輕抹掉眼角的淚水說,“是她,你上次見她時,她才剛剛出生,現在已有十八了。”
蘇雨箏是蘭妃哥哥的獨女,她出生沒多久,蘭妃的哥哥便過勞而終。
因此她從出生起,就是由蘇夫人撫養長大的。
“雨箏,快給蘭妃娘娘還有大殿下行禮。”
“是。”
少女穿著一身嫩青羅裙,長著一雙小鹿似的圓眼睛,看上去格外清純靈動。
雖然是表姐弟,但她的五官與謝不逢卻沒有什麼相似的。
隻有瞳色,是同樣的淺琥珀。
“見過蘭妃娘娘,見過大殿下。”
蘇雨箏的動作優雅又大方,一看便是在家人的細心照管下長大。
見狀,蘭妃的眼裡也多了幾分欣慰。
“來,讓我看看。”她笑著說。
蘇雨箏聽話地走上前去。
蘭妃輕輕摸了摸她披散在腦後的長發,接著便將手上的玉鐲摘了下來,戴到了蘇雨箏的手上。
“這隻鐲子同是淺青色,與你的裙子正好相搭。”
“這太貴重了。”蘇雨箏被蘭妃的動作嚇了一跳,說著就要將鐲子還給她。
明柳笑了一下說:“蘇小姐就拿著吧,娘娘就您一個親親的侄女,這鐲子不給您還給誰啊?”
蘭妃端起桌上的清茶喝了一口,末了笑著問她:“雨箏既已十八,可有婚配?”
女孩微紅著臉,輕輕地搖了搖頭。
見狀,半晌沒有開口的蘇夫人忽然放下了手中的茶盞,長舒一口氣說:“蘭妃娘娘,您知道明年便是禮聘之年,所以我便想著……”
蘇夫人話還沒說完,便被蘇雨箏一句“祖母!”打斷。
她的聲音極大,在蕙心宮正殿上一遍遍回蕩,就連謝不逢也將視線落了過來。
隻見剛剛還落落大方,一身大家閨秀氣的蘇雨箏忽然皺起了眉,她有些不開心地對蘇夫人說:“我們來的時候,不是說了嗎,再也不提這件事了。”
衛朝的“禮聘”每三年進行一次,專選豪門大族的女子入宮。
她們一進宮便會獲得冊封,是所有後妃中,“出身最好”的一等。
蘭妃端著茶盞的手不由一頓,末了忽然笑著問蘇雨箏:“你不想入宮嗎?”
在這個時代,姑侄二人同時入宮,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到時候兩個人在宮中互相幫襯,有人說話,也算是不再孤單了。
蘇雨箏搖了搖頭,頓了幾秒忽然說:“我想找個年歲與相當的男子……”
“雨箏!”蘇夫人被她的話狠狠地嚇了一跳,臉色當場就變得煞白起來,“宮裡是你胡說八道的地方嗎?!”
幸虧此時蕙心宮正殿裡沒有旁人,不然這話說出去,一定會惹出禍端。
蘇雨箏的話可謂是大逆不道至極,然而聽了之後,蘭妃非但不惱,甚至還忍不住笑了起來。
“好好,姑母也這樣覺得,等改日姑母便在王公貴族、朝臣才俊中,為你選一個最好的。”說完,又輕輕地摸了摸蘇雨箏的腦袋。
看樣子,蘭妃很喜歡這個看上去端莊大方,實際上頗有反骨的侄女。
蘇夫人重重地歎了一口氣隻好作罷。
她知道蘭妃
有孕之後,便親手做了好幾件小衣服,這一次全都帶到了太殊宮來。
母女兩人寒暄片刻,蘇夫人便想起這件事,將自己帶來的衣服,都拿到了蘭妃的麵前。
“娘娘您看,這頂小帽子,您小的時候我也給您做過同樣的。”蘇夫人笑著說。
蘭妃輕輕將她手裡的東西接了過來。
“真好看……”她的眼中滿是懷念。
蘭妃的手,緩緩從花樣上撫了過去。
下一刻,她的手指突然一頓,眉毛也緊緊地蹙在了一起。
注意到眼前人的不對勁,蘇夫人立刻將手中的東西放了下來:“娘娘,娘娘您怎麼了?”
蘭妃下意識攥緊了雙手,塗了蔻色的指尖,狠狠地刺入掌心。
她的額上,隨之冒出了黃豆大小的汗珠。
“肚子……”蘭妃深吸一口氣,咬著牙說,“肚子有些疼……”
“快快!”她的樣子嚇到了蘇夫人,“明柳快一點將太醫喚來!”
“是!”說著,明柳便蒼白著一張臉跑了出去。
蘇夫人趕忙轉身扶住蘭妃,一臉驚慌地問她:“瓊木你這是怎麼了?”
“啊……”蘭妃捂著肚子深吸一口氣,顫著聲音回答道,“那天的宴席上,混……混亂間不小心摔了一跤,又受了驚…當時,當時心中緊張,忘記了這回事,但回宮之後,肚子隔三差五便疼了起來。”
她就連說話都變得艱難起來。
蘇夫人眼中寫滿了心疼:“太醫呢,可有請太醫?”
“有……”蘭妃緊緊地攥住了一邊的扶手,忍著痛說,“太醫說……暫無大礙,常常注意便好……”
按理來說,蘭妃應該由文清辭照管才對。
但是文清辭前陣子失血過多、元氣大傷,一直躺著養病。
不但蘭妃不好意思叫他,甚至皇帝也說這點小事就不要去打擾他了。
故而這段時間,禹冠林便換了一個太醫來蕙心宮給她請脈。
誰承想,蘭妃的腹痛竟一直都沒有好。
今天這次,更是比以往還要疼。
明柳用最快速度趕到了太醫署,她沒想自己剛說出來意,病還沒有養好的文清辭便從側殿出來,主動跟她朝蕙心宮而去。
顧不了皇帝的叮囑,好不容易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的明柳,立刻將文清辭帶到了蕙心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