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手給我鬆開!』
『清辭的手, 是你能握的嗎?』
『大庭廣眾之下,漣和這麼多百姓看著,都敢握著清辭的手不鬆開。背地裡誰知道他還會發什麼瘋?』
雖沒有聽到兩人的對話,但謝不逢將文清辭擁臥榻上的場景, 卻再次不合時宜地闖入了宋君然的腦海。
想到這裡, 他恨不得將牙都咬碎。
宋君然心裡想的每一個字, 都清清楚楚地落入了謝不逢的耳邊。
可是對方仍沒有鬆手。
謝不逢的手指修長、骨骼堅實有力, 如生鐵鑄成一般, 毫不費力就以一隻手,將文清辭的雙手禁錮。
一身玄色布衣的年輕帝王,緩緩抬起另一隻手,從懸在帷帽下的紗簾上拂過。
他的動作輕柔至極,小心翼翼。
如同隔著帷帽, 摩挲文清辭的臉頰, 帶著無儘的思戀。
文清辭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兩人的距離過分貼近, 近到文清辭看不清謝不逢的麵容, 隻能看到他胸.前的玄衣, 與寬闊的肩膀, 聽到那淺淺的呼吸聲。
衣料上的龍涎香, 像一條細細的鎖鏈。
將兩人緊鎖在了一起。
謝不逢輕輕地笑了一下。
修長的手指忽然停在了文清辭的眼前,似乎下一刻就要扯去他的白紗。
而帷帽下的人,則本能地在這一瞬閉上了眼睛。
……謝不逢打算在這一刻戳穿自己的偽裝嗎?
文清辭心臟像被人緊攥在手中,連跳躍都變得困難、沉重。
手腳也在此刻冰冷。
然而文清辭心中所想的事, 並沒有發生。
謝不逢的手指, 依依不舍地從紗簾上拂過。
停頓片刻,他終於轉過身去對眾人說:“免禮,平身。”
“謝皇上——”
呼……
帷帽下, 文清辭緩緩長舒一口氣。
薄薄的紗簾,隨著他並不平穩的呼吸一起,輕輕上飄。
文清辭的心臟終於再次用力將血液,泵向四肢百骸。
宋君然緊攥著手心站了起來。
站在文清辭身邊的他,將方才那一幕全看在了眼裡,此時早麵色鐵青。
『再不走怕是要羊入虎口了。』
『就今晚,再大的雨也不能耽擱!』
剛想到這裡,宋君然的背後突然生出一陣凜冽的殺意。
暴雨將至,漣和的空氣溫熱潮濕到了極致。
可是……宋君然竟在那一瞬間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寒冬之中。
他下意識朝身側看去,卻隻看到謝不逢緩緩轉身,向前而行的背影。
……方才那是錯覺嗎?
“朕竟從來都不知道,郡守對硫黃感興趣。”
謝不逢的語氣是那樣的漫不經心,聽不出喜怒。
——方才,謝不逢已經從周圍百姓的心聲之中,聽出了郡守的目的所在。
禾梁郡守仍跪在地上不敢起身,聽到謝不逢的話,他瞬間抖如篩糠。
他雖不在雍都,但是有關謝不逢的傳言卻沒少聽……
這位少年帝王登基之後,便以雷霆手段掃清了朝內頑固勢力,專權獨攬。
處理廢帝和恒新衛的手段,更是堪稱殘忍。
郡守之子身下已有一片血泊。
謝不逢垂眸,無比厭惡地蹙了蹙眉。
接著他突然輕輕地笑了起來:“既然如此,那朕自應滿足郡守大人的願望。讓大人與公子好好立功。”
“臣,臣不敢,臣不敢……”禾梁郡守已連一句完整的句子都說不清了。
“來人——”
謝不逢話音落下,侍衛隨之上前行禮跪地。
“將禾梁郡守與其子帶至漣和縣外空地,”謝不逢似笑非笑地說,“既然喜歡,那便與城外的耗蟲一起,聞個夠吧。”
“這幾日的熏蒸,全交由他二人去做。”
謝不逢的語氣並不冰冷,但是他的話音落下之後,禾梁郡守卻徹徹底底地癱倒在了地上。
至於他兒子,則早一臉呆愣的窩在這裡一動不動,顯然是被謝不逢給嚇傻了。
——此前雖沒有人用硫磺熏蒸滅鼠,但是眾人卻知,長時間近距離接觸、呼吸含有硫磺的氣體,會深中其毒氣。
之前幾次硫黃熏蒸,都是由漣和百姓自發輪班進行的,放好東西後他們便會遠離空地,並且每一次都會在口鼻處,覆上厚厚的白紗。
可是這一回,謝不逢卻要禾梁郡守與其子,享受與耗蟲同等的待遇。
他的話音剛一落下,遠處百姓便不由自主地歡呼起來。
“萬歲萬萬歲”的聲響,不休不止地響徹整個漣和,震得城外的雨聲都隨之變大。
——此時的他們,比任何人都要激動。
當今聖上的威名,早已傳到這個小城。
然而漣和天高皇帝遠,當地的百姓做夢都從未想過,有一天當今聖上竟然會出現在這裡,親自處理鼠疫之事!
遠方的山林早已沒入雲煙,天色也越來越。
狂風卷著積滿了雨的烏雲,向漣和的方向而來。
聲聲萬歲,震耳欲聾。
謝不逢的思緒也於不經意間,被拉回幾年前的北地。
他在歡呼聲中封賞了此行所有太醫,漣和縣令也被連升兩品,調至永汀府。
一時間,民心愈振。
……謝不逢已登基一年有餘,但今日卻是文清辭第一次近距離目睹他如何揮灑手中的權力。
謝不逢麵南而立,九五之尊的威、怒,早已在不知不覺中融入了他的血、骨裡。
他是天下所有人命運的唯一主宰。
暴雨終於席卷了小城。
空地上的百姓們戀戀不舍地回到了家中。
不過眨眼,這裡便隻剩下了百十餘人。
一身玄衣的年輕帝王抬眸向天空看去,過了片刻他緩緩轉身,走到文清辭的身邊輕聲說:“你們先回住處,今日好好休息。”
不等對方反應過來,又轉身吩咐侍從照顧好文清辭與宋君然二人,接著就翻身上馬。
“去城郊,處理糧草。”
“是!”
漣和的糧食,已全被銷毀。
百姓吃的全是從附近州府運來的糧草。
漣和並沒有大型糧倉,這幾日糧草,此前均直接儲存在院落之中。
今日這陣雨一看便很大。
必須趕在暴雨將糧草淋濕之前,找到合適的宅屋,將它們好好規劃、儲放。
以保證新運來的糧草不變質發黴,以及再次被耗蟲盯上。
——謝不逢次此行來漣和,隻帶了幾個侍衛。
他們雖很聽聖上的話,但卻缺乏這方麵的經驗。
為了保證漣和糧草不出問題,謝不逢選擇如在軍中一樣的親力親為。
『照顧?你想說的是看管才對吧。』
聽到他的話後,宋君然略微不屑地想道。
……自己苦練暗器、輕功多年,武功雖不說多強。
避開這群人卻是綽綽有餘的。
除非謝不逢本人站在屋外,不然誰也彆想將他們困住。
轉身向院內走去的那一瞬間,文清辭沒有看到,謝不逢忽然在這一刻攥緊了手中的韁繩。
同時緊抿薄唇,垂眸深深地向他的背影看去。
謝不逢的內心,並沒有他表現出的這樣平靜。
席卷了整個漣和的暴雨,也在這一刻衝破皮肉,淋入了謝不逢的心臟之中。
震風陵雨如刀片,在他的心房上刮劃。
謝不逢緩緩闔上眼睛。
“駕——”
他揮鞭策馬,衝入了雨幕之中。
大雨滂沱,冰冷的雨點如細碎的石子,不斷向謝不逢的身上拍打而來。
密不透風。
寒氣在一瞬之間將他的記憶拽回了當年。
……當初殷川大運河上一彆,謝不逢也是冒著這樣的大雨,穿過半個衛朝去的北地。
明明還未遠離,可漣和縣的相處,忽然變得比夢還要遙遠。
謝不逢知道,回院後宋君然一定會想儘辦法帶文清辭離開這裡。
他是故意賭這一次的。
“不要走好不好……”
暴雨如銀河倒瀉,將謝不逢的聲音衝散。
他的語氣如同乞求。
假如文清辭這次不走,那自己便發誓在……他的身邊好好偽裝一輩子。
裝得與這世上的大多數人彆無兩樣。
哪怕從此拔掉利爪、磨平銳齒,由獅化犬,隻要文清辭能陪伴在他的身側,謝不逢都心甘情願。
甚至他還可以學著溫和有禮,變成文清辭喜歡的任何模樣。
不但再也不會嚇到他。
甚至將他師兄奉為座上賓。
可若是文清辭真的走了……
想到這裡,謝不逢猛地睜開了雙眼。
琥珀色的眼瞳緩緩眯起,將視線落入了雨霧之中。
像一把利劍,在頃刻之間將雨簾劈斷。
他也絕不會再放手。
甚至他還要文清辭就此愛上真正的自己。
一個不再偽裝的,真正的自己。
謝不逢的唇邊忽然生出了一抹笑意。
剛才離開縣衙署的時候,他並沒有同文清辭說“再見”兩個字。
因為謝不逢知道,他們往後絕對不會再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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漣和縣衙署內。
“走!”宋君然一把將文清辭推回屋內,接著轉身將房門緊緊闔起。
皇帝此次私巡漣和,帶的人一點也不多。
但剛剛那個要命的禾梁郡守,卻帶了一堆的侍從過來!
謝不逢並沒有將他們帶去城郊,反倒是讓他們守在了這裡。
縣衙署的小原本就不大,現在更是徹徹底底的擠滿了人。
“怎麼走?”文清辭下意識問道。
像是在回答他的問題一般,文清辭的聲音剛剛落下,他的背後便傳來了“吱呀”一聲。
宋君然一把將小屋背後的窗子推了開來。
接著轉身快速對文清辭說:“外麵的侍從人數雖然多,但武功隻能算得上三腳貓。先以輕功出府,再去城郊百姓家買快馬蓑衣,你咬牙忍一忍,我們今天晚上就能到達永汀。”
想到師弟的身體狀況,宋君然不由猶豫了一下。
但那猶豫隻持續了幾秒,便被他拋到了九霄雲外。
——不能再糾結了,再糾結下去的話,誰知道謝不逢還要對文清辭做什麼!
“可是……”
文清辭的心中,一片混亂。
無數思緒在他心中飛旋,不過轉眼就變成了一團亂麻。
他本能想要拒絕宋君然。
但是理智卻告訴自己,遠離謝不逢,就當這一次在漣和遇到的隻是一個普通巡官,才是對的。
漣和一事,隻是人生中一段小插曲。
自己該回到正軌,回到穀內了。
“沒有什麼可是。”
宋君然輕輕歎了一口氣,他轉身深深地向文清辭看去:“……爹一生最後悔的,便是卷入雍都的事務中去。清辭,你要知道……無論‘神醫穀’這名聲有多麼響亮,我們都隻是江湖郎中而已。和雍都那群貴人,從來不屬於同一個世界。”
“我知道你可能是有些可憐他。但你要記得,你認識謝不逢的時候,他隻是那個不受待見的大皇子,可是現在的他……怕是早就和之前不一樣了。”宋君然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
“皇帝陛下坐擁四海,世上早就沒有人有資格可憐他了。”
宋君然和文清辭從小就認識,再了解師弟不過。
他看看出了文清辭眼底的糾結,也將文清辭的心思,猜出了幾分。
狂風卷著傾盆大雨湧入了屋內。
不過眨眼,就打濕了兩人的衣擺。
久違的寒氣,滲入了皮膚之中。
……我對謝不逢的感情,是“可憐”嗎?
少年獨跪雪地的圖景,又一次出現在了文清辭腦海之中。
他想自己是可憐謝不逢的。
然而那種心情……隻是可憐嗎?
大雨滂沱,逼著文清辭去思考這個他之前從未想過的問題。
下一刻,文清辭的心驟然一空。
“……我知道。”他喃喃自語。
在窗外暴雨的遮掩下,宋君然的音量不由提高了幾分:“……況且,況且,他最近一段時間的樣子,其實都是裝出來的,你難道看不出來?”
“清辭,你甚至從未見過他本性如何。”
“……你就不怕這一切,隻是葉公好龍嗎。”
並不是,這幾日謝不逢對百姓的好,並不是裝出來的——文清辭本能的想要反駁。
但是在開口前他卻突然想起,自己上一次從昏迷中蘇醒後,謝不逢與師兄就變得有些奇怪。
甚至房間裡還有瓷碗的碎片。
結合師兄方才所說……他似乎是知道了些什麼?
文清辭不由後怕了一瞬。
在師兄開口說出這番話前,自己竟然真的差一點忘記謝不逢究竟有多麼的危險。
假如有一天謝不逢暴露了本性,那麼自己還能與他好好相處嗎?
自己是否真的像宋君然所說的那樣葉公好龍?
文清辭不知道。
……他還沒有足夠的時間,去想清楚這個問題。
“好了,沒有時間了——”不等文清辭想明白,宋君然立刻拽著師弟向窗外而去。
他除了暗器與輕功外的其他武功雖也一般,但到底比文清辭強許多。
宋君然幾乎沒怎麼用力,就將文清辭拉了出來。
大雨衝散了文清辭紛亂的思緒,逼迫著他冷靜下來。
後院裡並沒有侍從看守,雨夜遮住一切聲響。
不等人反應過來,兩抹淡色的身影,就如星子一般,越過屋簷,向漣和的另一邊而去。
兩人一路向城外而去,並在位於漣和邊緣的農戶家中,花重金買來了蓑衣和劣馬。
接著一刻也不停地穿過山林,摸黑向永汀府的方向而去。
一點點離開了謝不逢所在的城鎮。
……
醜時,謝不逢一行人終於安排好了糧草,回到了縣衙署。
暴雨還未休止,仿佛是有人將天捅了個裂口似的。
謝不逢翻身下馬,無視院裡向自己行禮的侍從,快步朝房間裡走去。
一身黑衣早已被暴雨徹底打濕,緊緊地裹在了謝不逢的身上。
他快步走到了屋簷下,接著忽然立於原地,緩緩地抬起了手。
——透過窗可以看到,此時房間裡一片漆黑,並未點燈。
謝不逢深吸一口氣。
或許……文清辭隻是睡著了而已。
現在已是醜時,他房間裡若是開著燈,反倒不怎麼正常。
冰冷的雨滴滑過謝不逢的臉頰,砸入屋簷下的泥地。
他終於鼓起勇氣,將手落了下來。
“篤篤。”
輕輕地敲門聲,被暴雨吞噬。
“……文清辭?”謝不逢忍不住屏住呼吸,等待回應,“清辭,你休息了嗎?”
他的語氣裡藏著無儘的溫柔。
房間內寂靜無聲。
謝不逢的心,也一點點落了下來。
停頓了幾秒,他不由加重了手上的動作。
“篤篤,篤篤。”
敲門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大。
一陣陣回蕩在雨夜之中。
甚至整個門框都隨著謝不逢的動作晃動起來。
房間裡始終沒有人回應。
而他心裡的期待,也在這一刻隨著沉默一起熄滅。
謝不逢緩緩垂眸笑了起來,並一遍遍地低喃:“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宋君然又將文清辭騙走了。
但是這一次,謝不逢早有準備。
他手臂上的肌肉驟然緊繃,隨著“砰”的一聲巨響,本就有些破朽的木門再支撐不住,徹底敞了開來。
“果然。”
房間裡空空蕩蕩,什麼都沒有。
可謝不逢卻並不生氣,他忽然垂下頭,一人在寂靜空曠的房間裡輕聲笑了起來。
“清辭,我已經儘力了。”
我已經儘力藏下利爪,偽裝成你喜歡的模樣。
但是我好像失敗了。
唯一的觀眾已經離開,這場戲自己也不用再演下去了。
“……過幾日,就再見。”
謝不逢心中瘋狂的岩漿,並沒有在他一日又一日的咬牙壓抑下,降溫或是消失不見。
反倒是積壓於一處,等待著爆發的那一刻。
此時火山已發出隆響,岩漿奔湧,朝著山口而去——
謝不逢環視四周,快步自房間裡退了出去。
“來人——”
一列身著黑衣的侍從,跪在了他的眼前。
謝不逢抬頭仰望雨幕,閉上眼睛沉沉說道:“朕舊疾複發,太醫束手無策。可惜大夫已經不告而彆,連夜離開了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