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要麻煩你們,將他二人再‘請’回來。”謝不逢的聲音輕得如同呢喃。
一身玄衣的謝不逢,融入了夜幕之中。
聲音也被雨點擊碎,變得模糊不清。
讓人難以辨清其情緒。
陛下病了?!
可是……可是他剛剛不是還好好的嗎?
侍從忍不住偷偷抬眸看了謝不逢一眼。
正巧一陣驚雷從天邊閃過,借著冷光,那侍從看到:謝不逢的唇邊,忽然現出了幾分血色……
再沒有時間多想謝不逢話裡的意思,侍從立刻叩首,趕忙集結人馬向城外而去。
然而就在他將要退出小院的那一刻,謝不逢卻突然再次開口:“找到人後不必太急,定要照顧好那位大夫。”
“切記要有禮,不可逼迫。”他說。
不可以逼迫?
那他若是不願跟自己來,那該怎麼辦?
心中雖有疑惑,但是侍從仍立刻領命,並將謝不逢的話記在了心中:“是,陛下!”
馬蹄陣陣,壓過暴雨,驚醒了熟睡中的漣和。
侍從們不敢怠慢,立刻沿途仔細搜尋。
同時又有幾人立刻轉身冒大雨去縣令私宅,將暫時住在其中的太醫令請了過來。
*
謝不逢緩步走回了自己的房間之中。
他已差不多一日未歇,此時疲憊感如山一般向他崩來。
但是謝不逢卻並沒有直接休息。
他從衣櫃中取出了一個小小的木盒。
這個盒子與《杏林解厄》一樣,都是謝不逢從雍都帶來的。
他的手指緩緩從盒麵上輕撫過去。
停頓幾秒後,謝不逢將其打了開來。
要是文清辭現在在此處一定能夠認出:這個盒子裡麵裝的,都是自己死遁時,留在雍都太醫署的舊物。
大多數都是配好的方劑。
回陽救逆,活血祛瘀,重鎮安神。
數量雖不多,但種類卻很齊全。
這應是他被軟禁在太醫署中,無聊的時候做的。
除此之外,還有幾顆藥丸。
文清辭不喜歡藥丸,因此留下來的也並不多。
謝不逢隨便倒出幾顆,拿在指尖細細觀摩。
封禪那日,他被毒劍刺傷,最後是文清辭靠自己的血救回來的。
那天文清辭幾乎將血放乾。
所以直到現在,謝不逢的體質仍舊特殊。
他雖然不是百毒不侵,但普通的毒,卻不會在短時間內取了他的性命。
這一年多的時間裡,謝不逢將文清辭留下的書,看了一遍又一遍。
他雖不懂醫理,但卻認得這幾個藥丸的名字。
這幾顆無一例外,均是帶毒的。
屋內並未點蠟,隻有一點月光艱難地穿透雲層與雨幕,照在了房間之中。
一刻也沒有猶豫,謝不逢直接將手裡的藥丸全部倒入了口中。
並借著桌上的冷茶咽了下去。
刹那間的苦澀,在謝不逢的咽喉間化開。
但獨自坐在周邊的人,卻輕輕地笑了起來。
他的眼底滿是期待。
“……回來救我好不好。”他呢喃著。
謝不逢的聲音,在房間裡孤單回蕩。
你看,我沒有騙你,我是真的生病了。
——他輕輕在心底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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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還未亮,文清辭和宋君然就已經到達了永汀府。
但是這一次兩人並沒有像往常一樣住在城內的醫館中,而是停都不停地直接越過永汀府,去了臨近另一座名叫“富洮”的小城。
直到這個時候,宋君然才稍稍放下心來,帶著師弟暫時住進了一家不起眼的客棧之中。
兩人離開得匆忙,身上除了藥箱與一點銀兩以外,什麼也沒有帶。
安頓好文清辭後,宋君然馬不停蹄地到周圍采買。
這個時候,已經到了第二天的傍晚。
夏天的暴雨來得快,去得也快。
除了街道上的青石板隱約還留有水跡外,剩下的一切,已不出一點暴雨來過的痕跡。
富洮不大,隻有幾條街道。
宋君然買了幾身乾淨的衣服,沒有再多停留,便回到了客棧。
這一路上雖然有蓑衣遮擋,但是文清辭的衣服還是濕了大半。
奔波一.夜,他的頭也有些昏沉、麻木。
文清辭在客棧中泡了個熱水澡,換好衣服後便不敵困意沉沉地睡了過去。
這一覺也不知睡了多久。
夢中,他又回到了雍都。
一會看到少年時的謝不逢被侍衛壓著跪下,等待自己喂藥。
一會又看到他騎著戰馬,伴著陣陣歡呼,穿過北地長原鎮的街巷,朝戈壁上而去。
再過一會,文清辭竟然……看到了自己手臂上的點點紅痕。
這場夢,異常紛亂。
……
“你們想乾什麼——”
“這層房間我已全部包下,怎有人不請自來?”
“……官府的人?哦,官府的人就可以不講道理了?”
宋君然的聲音穿透木門,隱隱約約地傳到了文清辭的耳邊。
起初文清辭以為自己還在做夢,但在費力睜開眼睛的那一瞬間,他耳邊的聲音竟變得愈發清晰。
“我再說一次,這裡沒有你們要找的人。”宋君然的語氣,已有些不耐煩,像是開始趕人的樣子。
師兄在和誰說話?
文清辭迷迷糊糊想到。
他艱難地睜開眼睛,順著床幔的縫隙向外看去。
有幾道陌生的身影,映在了花窗上。
外麵的光有些許刺眼。
……自己似乎已經睡了一整晚,現在已是次日的清晨。
猶豫了一下,文清辭緩緩起身,換好衣服並重新戴好了放在床邊的帷帽。
門外的人越聚越多,單憑影子判斷,似乎已有十幾個之多。
官兵們查過彆處後,通通聚在了始終沒有開門的這裡。
宋君然還在大聲地與他們爭論著什麼。
……師兄平常說話從不如此大聲。
今天這是怎麼了?
文清辭頓了一下立刻意識到,外麵的人都是奔著自己來的!
宋君然所以這麼大聲,就是為了將自己叫醒。
這一下,他徹底清醒了過來。
文清辭立刻轉身,向著窗邊走去。
剛將木窗推開他便發現——街道上不知什麼時候已滿是官兵,現在這裡怕是連隻蒼蠅也難以飛出。
這陣仗未免有些太大。
文清辭的心臟忽然一緊。
“……吾等隻是奉命行事,望您配合。”門外人的聲音裡,已有幾分不耐煩。
話音落下之後,他直接擺手對店家說:“不必多說,直接開門。”
“是,是……”
接著,門外便生出了一陣金屬輕撞的脆響。
應是店家在尋找鑰匙。
正在此刻,房間內終於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算了,生死有命。
文清辭長舒一口氣,索性心一橫直接開口:“不必麻煩了。”
離開時思緒紛亂,但走到半路文清辭就想起:謝不逢是能夠聽到人心中惡念的……
不用猜便知,師兄對謝不逢絕對沒什麼好印象。
宋君然早就在謀劃逃離,而謝不逢可能也早早自他的心中,聽到了全部的計劃,並且知道自己與師兄計劃在何處停留。
他貴為一國之君,按圖索驥去找兩個人,對他而言還不簡單?
文清辭的聲音清潤中略帶沙啞。
客房外的人還沒有反應過來,門便被人從內緩緩推了開來。
一個身著白衣,頭戴帷帽的身影,出現在了他們的眼前。
外麵的人當下愣在了原地。
……這人的打扮,似乎和描述的一樣?
師弟怎麼出來了!
宋君然也在瞬間攥緊了衣袖,臉色變得無比難看。
沒關係,沒關係……
他反複告訴自己,這群侍從武功非常一般,雖然已經找到這裡,可是單憑輕功,自己和師弟就能將他們擺脫。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身著紺色勁裝,身配長刀的侍從,突然快步從走廊的另外一邊走了過來。
他的腳步聲聽上去有些慌亂。
和周圍這群富洮當地的官兵不同,來人是與謝不逢一道,從雍都去往漣和的侍從之一。
相處這麼多天過後,他隻用一眼認出了兩人。
來人先愣了一下,接著忽然快步上前,撲通一聲跪倒地,顫抖著聲說道:“二位先生,在下找你們很久了!”
沒等對方反應過來,他立刻咬牙抬頭,艱澀道:“實不相瞞,陛下他……陛下他舊疾複發,情況恐怕,恐怕不大妙。”
謝不逢,舊疾?我看他可比我師弟健碩一萬倍!
真是連借口都不會找。
“嗬?”聽了他的話之後,宋君然立刻不屑道,“彆騙我,我可告訴……”
然而他的話還沒有說完,便被文清辭打斷:“你說陛下他怎麼了?”
文清辭的心忽然緊緊地揪了起來。
方才艱難抬起撫在門框上的左手,也在這一瞬墜了下去。
他看到,侍從臉上的緊張,並不是裝出來的。
見文清辭問,侍從一邊回憶同僚的描述,一邊說:“陛下他,他夜裡忽然吐血。宮裡的太醫也沒有辦法,陛下說他的病……隻能靠您。”
擔心文清辭拒絕,他又忍不住補充道:“有侍從親眼所見!陛下的唇邊,有黑紅色鮮血湧出。”
說完,侍從又小心抬眸,看了文清辭一眼。
微微晃動的帷帽,泄露了主人的心情。
他的心情似乎也並不輕鬆。
“所以皇帝就叫你們將他押回去?”自認早就已經看清謝不逢套路的宋君然一臉不屑,“裝病,賣慘?皇帝陛下什麼時候也會這種低劣的手段了。”
沒有想到,侍從的回答竟與宋君然所想不同。
“不曾,”他咬著牙如實回答,“陛下說不可逼迫。”
宋君然被噎了回去:“……行。”算他狠。
就在兩人糾結真假的時候,文清辭再一次開口:
“除了吐血以外還有什麼症狀?”
“太醫診過脈嗎?診過的話,可曾說些什麼?”
“陛下此時狀態如何?可還在漣和。”
文清辭的語氣有些焦急,一口氣問了許多,然而聽到他的話之後,侍從卻一臉茫然。
思考片刻,對方隻能如實搖頭:“這些我並未打探。”
“……隻知陛下病重,漣和無可用之藥。因此已回雍都診治。”
漣和隻是個四麵環山的小縣,城內藥材都是最基礎、常見的幾味,幾乎都是治療鼠疫的,壓根無法緩解謝不逢的症狀。
鼠疫方消,有沒有餘疫還不清楚。
且謝不逢的身份已然暴露,待在那裡太過危險。
因此糾結一番過後,眾人已按太醫令提議,提前離開此地快馬加鞭回了雍都。
說完之後,那侍從竟又咬牙,朝文清辭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望先生不要讓我等為難。”
他的聲音無比艱澀。
在這些侍從眼中,吐血就是天大的病。
聖上咳血,更該震驚朝野。
經過漣和一事,他們自然敬佩文清辭。
且皇帝也的確吩咐過“不可逼迫”。
但是幾相比較,顯然還是聖上的健康最為緊要。
……假若大夫不肯,那他們也隻好先禮後兵了。
總而言之,哪怕想儘辦法,也要將大夫接到雍都!
文清辭和宋君然都看出了他心中的打算。
兩人不由對視一眼。
片刻過後,宋君然冷冷說:
“我們二人好心前往漣和,幫朝廷解決鼠疫,沒想到你們雍都人就是這樣恩將仇報的?”
“裝病,虧他能想得出來。”
他的話裡滿是嘲諷。
侍衛沉默不語。
一時間,客棧靜得落針可聞。
“好。”
寂靜中,這陣聲響顯得尤其突兀。
“什,什麼?”侍從愣了一下,他還以為自己聽錯,不由呆呆抬起了頭。
文清辭不知何時攥緊了手心,離開漣和後,他隻戴帷帽不蒙白紗,聲音也不再像之前那樣模糊:“我們跟你回雍都。”
“師弟!你瘋了?”宋君然瞬間瞪大了眼睛。
文清辭垂眸輕聲說:“他沒有騙過我”
“可是——”
文清辭輕輕地搖了搖頭,壓低了聲音,用隻有宋君然能聽到的音量說:“師兄你放心,假若謝不逢沒有生病,這一切都是騙局,那我便立刻離宮,一刻也不多待。”
他的聲音還是那樣的清潤、溫柔。
但宋君然聽出,師弟的語氣堅定,絕對不是在開玩笑。
“……好,”想到這裡,宋君然竟然也不急了,“我同你一起去雍都。”
文清辭向來吃軟不吃硬。
自己越攔,他反倒越是不聽。
宋君然堅信謝不逢絕對是裝的。
等師弟診過脈,就能明白這人虛偽的本質了。
神醫穀的輕功,並不是玩虛的。
屆時如果文清辭無法從太殊宮脫身,那自己想儘辦法,也要將他從那裡撈出來!
馬車駛過官道,向北而行。
車內,文清辭不由垂眸握緊了藥箱。
車外,有侍從騎著快馬,先於馬車朝著雍都而去。
……
幾日後,雍都。
紺衣侍從跪在了太醫署側殿的長階下,一身仆仆風.塵。
風吹過珠簾,發出一陣劈啪細響。
一身玄衣的九五之尊,被擋在了搖晃的珠簾與博山爐裡的煙霧背後。
殿內滿是湯藥的苦香。
跪在下方的侍從,隻能看見一道模糊的暗色身影。
“那位大夫,還說什麼了?”
低沉的聲音,一遍遍回蕩在空寂的大殿上。
謝不逢的語氣平淡無奇,但一息一頓間,卻滿是壓迫。
侍從的衣服已在不知不覺間被冷汗浸透。
單膝跪地的他,膝蓋都已顫抖起來,隻差一點便要癱倒在地。
侍從絞儘腦汁:“他,他的話並不多,但是……聽聞您生病,他似乎有些慌張。”
話說出口,意識到自己正在答非所問的他,下意識更想扇自己一巴掌。
沒想這時,珠簾竟又“劈啪”響了起來。
——隱於煙霧後的帝王,忽然坐直了身。
“如何慌張?”謝不逢語氣突然帶上了幾分急切,“他說什麼了?你怎知他慌張?”
啊?
侍從愣了一下,已被謝不逢嚇丟了半個魂的他磕磕絆絆說道:“他……他的手原本是扶在門框上的,聽說您生病之後,突然重重地墜了下來。”
生死關頭,幾日前的記憶瞬間變得清晰。
侍從又說:“他還不停問您的症狀,以及太醫是否有過診斷。”
……文清辭一向溫和,無論何時都從容自若。
可他竟然會因自己,而變得慌亂?
謝不逢一時間竟不敢相信:“此話當真?”
“當真!”
“……好,好。”
謝不逢如將要溺死之人,抓到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文清辭是在乎自己的。
謝不逢因等待而變得麻木的心臟,在這一刻重新活了起來。
“他是如何問症狀的?”
侍從手上修剪平整的指甲,在此時深深地刺入了掌心。
他一邊努力回憶,一邊回答。
“咳咳咳……”
謝不逢忽然在這時咳了起來,他雖不會輕易被毒藥奪去性命,但是幾日過去,藥物還是逐漸起了作用。
細細一股鮮血,自謝不逢的唇畔湧了出來。
侍從立刻停了下來。
“繼續說。”謝不逢卻隻漫不經心地用手指,將唇邊的血跡抹去。
“是,是……”
胸肺間的疼痛還未散去。
伴隨著侍從的描述,謝不逢卻緩緩閉上了眼睛,笑了起來。
雖遠隔山川萬裡。
他卻仿佛已在這一刻,嗅到了那陣苦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