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第八十七章 纏落麵紗(1 / 2)

數架裝飾華麗的複篷馬車, 緩緩駛入雍都。

車角的銅鈴,隨顛簸輕輕晃動,發出一陣陣悅耳的脆響。

遠遠聽到這聲響, 路中百姓便向街道兩邊四散而去。

夏末暑氣不消, 聒噪蟬鳴與街巷上的吵鬨, 硬生生將人拖回了紅塵之中。

馬車穿入宮門, 一路不停,等文清辭意識到的時候, 太醫署熟悉的院門已經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與記憶裡稍有不同的是, 此時院外的宮道上, 站滿了侍衛。

“陛下目前暫居此處, 請您這邊走。”

侍從擺好馬凳,拱手彎腰向車內行禮。

幾息過後, 蒼白纖長的手指輕輕撩開轎簾。

停頓片刻,文清辭緩緩抬眸越過侍從,向遠處熟悉的建築看去。

夏末時節, 百歲玉蘭屹立院中, 入眼一片濃鬱翠意。

樹下樓院丹楹刻桷,處處透著精致。

微風拂過, 撩動著驚鳥鈴,發出一陣……早已銘刻在了他心底的聲響。

文清辭不由恍惚了一瞬。

……一切的一切都在提醒他,自己最終還是回到了雍都。

雖然早就已經下了決心, 但一踏入這座皇宮,宋君然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爹娘的事情……以及文清辭去年一身鮮血的模樣。

這座宮殿,曾與他的所有噩夢有關。

馬車還未停穩,宋君然便躍了下去,快步向文清辭走去。

沒想下一刻, 便有侍從緩緩抬手,將宋君然攔了下來。

對方略顯為難地朝他拱手行禮,極其不好意思的說:“抱歉,陛下特指這位頭戴帷帽的大夫診療。稍後吾等便送您去其他宮室休息,望您理解,”

宋君然隨之蹙眉。

這時,文清辭也踏著馬凳走了下來。

他緩緩回頭,朝一臉擔憂的宋君然說:“師兄放心,我會處理好此事。”

文清辭的聲音輕柔而坦然,似乎已下定決心。

……師弟雖大部分時間都很好說話,可凡是決心去做的事,卻沒人能將他攔下。

例如當年執意入宮報仇。

宋君然不由輕輕歎了一口氣。

“……好,那你切記我之前說的那些話。”他又簡單叮囑了文清辭兩句,終於隨侍從一道去往了另外宮殿。

馬車伴著鈴響,駛離了太醫署。

沒了遮擋,宮道瞬間開闊起來。

“先生,這邊請——”

見宋君然離開,站在一邊的侍從總算鬆了一口氣,他連忙上前帶著文清辭向內走去。

“好。”

夏末的暖風,托著帷帽上的白紗,從文清辭的臉頰邊蹭過。

如同溫柔的撫摸。

踏入太醫署院門的那一刻。

文清辭不要自主地抬頭,朝門匾處看去。

原本懸著“藥生塵”三字木匾的位置,此時空蕩一片。

顯然,這個院子的確已如世人所說那樣挪作他用。

文清辭下意識屏住了呼吸。

人生的前二十年,他為報仇而活。

行醫治病、謀劃入宮,就是他人生的全部。

記憶恢複後又一心處理鼠疫,無暇思考彆的問題。

他在醫學上有多成熟。

在情愛上便有多懵懂。

直到坐上回雍都的馬車,車上少有的幾日空閒,終於逼迫文清辭冷靜下來,思考清楚——

自己回雍都,並不隻是為謝不逢診病的。

身為醫者,文清辭平日裡用儘一切辦法,探究病症本源。

不僅僅是為了治病救人,更是為了告慰每一個亡靈,不讓他們稀裡糊塗死去。

“清醒”在身為醫生的他看來,比什麼都要重要。

因此,現在文清辭唯一能夠確定的是:自己不願意糊裡糊塗地度過這一生。

想到這裡,他不由咬緊了牙關。

躲避無法解決任何問題。

文清辭已然意識到,謝不逢對自己而言……或許是不同的。

但是這種“不同”,究竟是什麼?

從醫二十年的本能,逼迫文清辭清醒下來,去尋根究底。

死過一次的他,格外清楚生命的脆弱與無常。

這一次,文清辭要給自己一個機會想清楚,自己對謝不逢……究竟是什麼樣的感情?

*

“這座宮苑原是太醫署,”侍從一邊帶文清辭向內走一邊說,“因此整座宮苑分前後兩院……陛下一直於前院理政。”

“近日養病,也在側殿。”

文清辭緩緩點頭。

太醫署雖然不大,但是建築精妙,並不像太殊宮大部分宮苑一樣為對稱結構。

正說著,一人行便走到了一條岔路邊。

侍從抬手,正要為文清辭指路。

沒想他竟非常自然地轉過了身,朝著側殿所在的位置而去。

這……

侍從不由愣了一下。

他怎麼覺得這位大夫,像是很清楚太醫署的構造似的?

來不及多想,兩人已走到側殿門口。

侍從停頓片刻,轉身再一次向文清辭行禮道:“先生請,陛下正在此處等您。您且進去,直接診脈便是。”

“進殿後直接診脈?”文清辭不由追問。

謝不逢病的有那麼嚴重嗎?

侍從如實點頭:“是,先生。”

說話間將手落在了木門的花格之上。

他的話音剛一落下,雕滿花飾的木門,便“吱呀”一聲敞了開來。

下一刻,淡淡的熏香氣便混著濃重的藥香撲麵而來。

彆緊張,彆緊張,隻是診個脈而已。

文清辭猶豫片刻,給自己做了一番心理準備後,終於呼吸握緊藥箱的把手走了進去。

侍從不知何時退下,將雕花木門緩緩闔起。

文清辭眼前的世界,驟然變暗。

明明是來過無數次的太醫署側殿,但此時立於其中,文清辭竟然覺得陌生。

他的腳步不由一頓,等眼睛稍微適應黑暗之後,方才重新邁步,向前而去。

空曠的側殿中,隻剩下文清辭的腳步聲,在一遍遍回蕩。

他的心臟仿佛也在這一刻,躍入了嗓子眼中。

文清辭憑著記憶向前走去。

殿內的龍涎香不知道在什麼時候重了起來。

太醫署側殿不大。

但此時門窗緊閉,往內走半步,視線便會隨之暗一分。

再加有帷帽遮擋,沒走幾步,文清辭便差不多是在摸著黑向前了。

他隱約覺察到,自己的身前有一道長階。

想起侍從出門前說的話,文清辭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鼓起勇氣緩步踏上了長階。

恐懼源於未知。

明明來的時候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

但此時視覺被強行剝奪,隻身陷入黑暗之中的文清辭,還是不由自主地緊張,甚至於害怕了起來。

—— 這一刻的自己,仿佛走向祭台的羔羊。

在這個念頭蹦出的同時,文清辭額間突然觸到一片陌生的冰涼,一直緊繃著神經他,終於忍不住驚呼出聲:“啊!”

同時,身體重重一顫,下意識向後退到了長階之下。

緊接著,文清辭的耳邊忽然劈啪作響,如暴雨疾落。

他不由自主地喘.息了起來。

站定之後文清辭終於意識到,自己方才不小心撞到的,似乎是一道珠簾。

“……陛…陛下?”文清辭一邊調整呼吸,一邊試探性叫道。

他的聲音在側殿內飄蕩,直至消失都未能收到答複。

停頓片刻,文清辭隻好再一次鼓起勇氣:“陛下,您在這裡嗎?”

文清辭的耳邊,依舊靜默。

謝不逢真的病得不省人事了嗎?

這可怎麼辦。

房間裡遲遲沒有人回答。

猶豫一會,文清辭隻好再次深吸一口氣,提著藥箱向前而去。

木質的長階,隨著文清辭的腳步聲發出輕響。

鼻尖的龍涎香愈發重。

他再一次登上了長階,在靠近珠簾的地方停下腳步,將藥箱放到一旁,摸索著尋找燈架。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

文清辭的耳邊又一次生出一陣輕響。

珠簾突然被人撥了開來!

文清辭下意識想要後退。

同時強行咬緊牙關,將驚呼吞咽入腹。

然而等他反應過來之時,已然來不及了。

並不溫柔的龍涎香,如狂風一般,在這一刻襲了上來。

不等文清辭躲閃,本應重病的新帝竟緩緩伸手穿過珠簾,向他而來。

他一隻蟄伏在叢林中的毒蛇,在靜默間,便將帷帽上的白紗纏繞在指尖。

文清辭的呼吸,徹底亂了。

右手的手指,下意識攥緊了寬大的衣袖。

他隻依稀覺察到……那人冰冷如蛇信的指腹,正摩挲著手下的紗簾。

文清辭閉上了眼睛。

停頓幾刻後,那蛇似有些不舍地結束了對獵物的愛.撫。

他緩緩抬手,一點點將帷帽纏落。

白紗蹭著文清辭的麵頰,滑落、墜地,發出一陣輕響。

那張麵孔,終於徹徹底底地暴露在了簾後人的眼前。

鴉羽般濃長的睫毛,正隨著文清辭的喘.息而輕顫,

細直的鼻梁下,是泛著一點淺紅的薄唇。

……額間的朱砂,還是那樣的鮮紅。

珠簾背後早已適應了黑暗的人,正無比貪婪地用視線描摹著他的麵龐。

下一秒,文清辭那因無力而垂在身側的左手,忽然被人輕輕地牽了起來。

十指曖.昧交纏。

“——放手,謝不逢!”

文清辭終於忍不住,叫出了那個名字。

然而不等他擺脫,珠簾背後的人就突然用力,文清辭也隨之失去重心,向前傾倒。

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已墮入了冰冷的懷抱之中。

這一切,發生在眨眼之間。

寬大的手掌,緊緊地貼在文清辭腰後。

徹底切斷了他的退路。

兩人的胸膛,也隨之貼在了一起。

此刻,文清辭不但嗅到了龍涎香,甚至還透過薄薄的衣料……無比清晰地感受到了對方胸膛上的肌肉起伏。

以及冰冷的體溫,和快到不正常的心跳。

亂了,一切都亂了。

文清辭的耳邊隻剩下了混亂的呼吸。

一時之間,他竟分不清這呼吸聲究竟是屬於自己,還是屬於謝不逢?

沉默不知多久。

謝不逢終於如回應一般,貪婪地念起了他的名字。

“文清辭。”

“清辭,清辭……”

------------------------------

纖長的睫毛,如蝶翼一般輕輕顫了兩下。

文清辭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適應了黑暗的他終於看清——原來謝不逢就坐在珠簾背後。

方才的一切,通通發生在他的呼吸之間。

謝不逢沉默注視著自己向他走來。

注視著自己……落入他的懷中。

下一刻,謝不逢突然鬆開了文清辭的左手。

也不等他緩一口氣。

謝不逢的隻手又滑至腿窩,將他托抱了起來。

等文清辭反應過來的時候,自己已經……斜斜地坐在了謝不逢的腿上。

“……”

文清辭耳邊,“嗡”一聲響了起來。

大腦也在這一瞬間空白。

來時的計劃和打算,全在此刻被拋到了九霄雲外。

恍惚間文清辭意識到,自己明明要比謝不逢年長近六歲,可是此時竟被他如抱孩子般,輕鬆擁入了懷中。

謝不逢的手臂結實有力。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