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架裝飾華麗的複篷馬車, 緩緩駛入雍都。
車角的銅鈴,隨顛簸輕輕晃動,發出一陣陣悅耳的脆響。
遠遠聽到這聲響, 路中百姓便向街道兩邊四散而去。
夏末暑氣不消, 聒噪蟬鳴與街巷上的吵鬨, 硬生生將人拖回了紅塵之中。
馬車穿入宮門, 一路不停,等文清辭意識到的時候, 太醫署熟悉的院門已經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與記憶裡稍有不同的是, 此時院外的宮道上, 站滿了侍衛。
“陛下目前暫居此處, 請您這邊走。”
侍從擺好馬凳,拱手彎腰向車內行禮。
幾息過後, 蒼白纖長的手指輕輕撩開轎簾。
停頓片刻,文清辭緩緩抬眸越過侍從,向遠處熟悉的建築看去。
夏末時節, 百歲玉蘭屹立院中, 入眼一片濃鬱翠意。
樹下樓院丹楹刻桷,處處透著精致。
微風拂過, 撩動著驚鳥鈴,發出一陣……早已銘刻在了他心底的聲響。
文清辭不由恍惚了一瞬。
……一切的一切都在提醒他,自己最終還是回到了雍都。
雖然早就已經下了決心, 但一踏入這座皇宮,宋君然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爹娘的事情……以及文清辭去年一身鮮血的模樣。
這座宮殿,曾與他的所有噩夢有關。
馬車還未停穩,宋君然便躍了下去,快步向文清辭走去。
沒想下一刻, 便有侍從緩緩抬手,將宋君然攔了下來。
對方略顯為難地朝他拱手行禮,極其不好意思的說:“抱歉,陛下特指這位頭戴帷帽的大夫診療。稍後吾等便送您去其他宮室休息,望您理解,”
宋君然隨之蹙眉。
這時,文清辭也踏著馬凳走了下來。
他緩緩回頭,朝一臉擔憂的宋君然說:“師兄放心,我會處理好此事。”
文清辭的聲音輕柔而坦然,似乎已下定決心。
……師弟雖大部分時間都很好說話,可凡是決心去做的事,卻沒人能將他攔下。
例如當年執意入宮報仇。
宋君然不由輕輕歎了一口氣。
“……好,那你切記我之前說的那些話。”他又簡單叮囑了文清辭兩句,終於隨侍從一道去往了另外宮殿。
馬車伴著鈴響,駛離了太醫署。
沒了遮擋,宮道瞬間開闊起來。
“先生,這邊請——”
見宋君然離開,站在一邊的侍從總算鬆了一口氣,他連忙上前帶著文清辭向內走去。
“好。”
夏末的暖風,托著帷帽上的白紗,從文清辭的臉頰邊蹭過。
如同溫柔的撫摸。
踏入太醫署院門的那一刻。
文清辭不要自主地抬頭,朝門匾處看去。
原本懸著“藥生塵”三字木匾的位置,此時空蕩一片。
顯然,這個院子的確已如世人所說那樣挪作他用。
文清辭下意識屏住了呼吸。
人生的前二十年,他為報仇而活。
行醫治病、謀劃入宮,就是他人生的全部。
記憶恢複後又一心處理鼠疫,無暇思考彆的問題。
他在醫學上有多成熟。
在情愛上便有多懵懂。
直到坐上回雍都的馬車,車上少有的幾日空閒,終於逼迫文清辭冷靜下來,思考清楚——
自己回雍都,並不隻是為謝不逢診病的。
身為醫者,文清辭平日裡用儘一切辦法,探究病症本源。
不僅僅是為了治病救人,更是為了告慰每一個亡靈,不讓他們稀裡糊塗死去。
“清醒”在身為醫生的他看來,比什麼都要重要。
因此,現在文清辭唯一能夠確定的是:自己不願意糊裡糊塗地度過這一生。
想到這裡,他不由咬緊了牙關。
躲避無法解決任何問題。
文清辭已然意識到,謝不逢對自己而言……或許是不同的。
但是這種“不同”,究竟是什麼?
從醫二十年的本能,逼迫文清辭清醒下來,去尋根究底。
死過一次的他,格外清楚生命的脆弱與無常。
這一次,文清辭要給自己一個機會想清楚,自己對謝不逢……究竟是什麼樣的感情?
*
“這座宮苑原是太醫署,”侍從一邊帶文清辭向內走一邊說,“因此整座宮苑分前後兩院……陛下一直於前院理政。”
“近日養病,也在側殿。”
文清辭緩緩點頭。
太醫署雖然不大,但是建築精妙,並不像太殊宮大部分宮苑一樣為對稱結構。
正說著,一人行便走到了一條岔路邊。
侍從抬手,正要為文清辭指路。
沒想他竟非常自然地轉過了身,朝著側殿所在的位置而去。
這……
侍從不由愣了一下。
他怎麼覺得這位大夫,像是很清楚太醫署的構造似的?
來不及多想,兩人已走到側殿門口。
侍從停頓片刻,轉身再一次向文清辭行禮道:“先生請,陛下正在此處等您。您且進去,直接診脈便是。”
“進殿後直接診脈?”文清辭不由追問。
謝不逢病的有那麼嚴重嗎?
侍從如實點頭:“是,先生。”
說話間將手落在了木門的花格之上。
他的話音剛一落下,雕滿花飾的木門,便“吱呀”一聲敞了開來。
下一刻,淡淡的熏香氣便混著濃重的藥香撲麵而來。
彆緊張,彆緊張,隻是診個脈而已。
文清辭猶豫片刻,給自己做了一番心理準備後,終於呼吸握緊藥箱的把手走了進去。
侍從不知何時退下,將雕花木門緩緩闔起。
文清辭眼前的世界,驟然變暗。
明明是來過無數次的太醫署側殿,但此時立於其中,文清辭竟然覺得陌生。
他的腳步不由一頓,等眼睛稍微適應黑暗之後,方才重新邁步,向前而去。
空曠的側殿中,隻剩下文清辭的腳步聲,在一遍遍回蕩。
他的心臟仿佛也在這一刻,躍入了嗓子眼中。
文清辭憑著記憶向前走去。
殿內的龍涎香不知道在什麼時候重了起來。
太醫署側殿不大。
但此時門窗緊閉,往內走半步,視線便會隨之暗一分。
再加有帷帽遮擋,沒走幾步,文清辭便差不多是在摸著黑向前了。
他隱約覺察到,自己的身前有一道長階。
想起侍從出門前說的話,文清辭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鼓起勇氣緩步踏上了長階。
恐懼源於未知。
明明來的時候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
但此時視覺被強行剝奪,隻身陷入黑暗之中的文清辭,還是不由自主地緊張,甚至於害怕了起來。
—— 這一刻的自己,仿佛走向祭台的羔羊。
在這個念頭蹦出的同時,文清辭額間突然觸到一片陌生的冰涼,一直緊繃著神經他,終於忍不住驚呼出聲:“啊!”
同時,身體重重一顫,下意識向後退到了長階之下。
緊接著,文清辭的耳邊忽然劈啪作響,如暴雨疾落。
他不由自主地喘.息了起來。
站定之後文清辭終於意識到,自己方才不小心撞到的,似乎是一道珠簾。
“……陛…陛下?”文清辭一邊調整呼吸,一邊試探性叫道。
他的聲音在側殿內飄蕩,直至消失都未能收到答複。
停頓片刻,文清辭隻好再一次鼓起勇氣:“陛下,您在這裡嗎?”
文清辭的耳邊,依舊靜默。
謝不逢真的病得不省人事了嗎?
這可怎麼辦。
房間裡遲遲沒有人回答。
猶豫一會,文清辭隻好再次深吸一口氣,提著藥箱向前而去。
木質的長階,隨著文清辭的腳步聲發出輕響。
鼻尖的龍涎香愈發重。
他再一次登上了長階,在靠近珠簾的地方停下腳步,將藥箱放到一旁,摸索著尋找燈架。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
文清辭的耳邊又一次生出一陣輕響。
珠簾突然被人撥了開來!
文清辭下意識想要後退。
同時強行咬緊牙關,將驚呼吞咽入腹。
然而等他反應過來之時,已然來不及了。
並不溫柔的龍涎香,如狂風一般,在這一刻襲了上來。
不等文清辭躲閃,本應重病的新帝竟緩緩伸手穿過珠簾,向他而來。
他一隻蟄伏在叢林中的毒蛇,在靜默間,便將帷帽上的白紗纏繞在指尖。
文清辭的呼吸,徹底亂了。
右手的手指,下意識攥緊了寬大的衣袖。
他隻依稀覺察到……那人冰冷如蛇信的指腹,正摩挲著手下的紗簾。
文清辭閉上了眼睛。
停頓幾刻後,那蛇似有些不舍地結束了對獵物的愛.撫。
他緩緩抬手,一點點將帷帽纏落。
白紗蹭著文清辭的麵頰,滑落、墜地,發出一陣輕響。
那張麵孔,終於徹徹底底地暴露在了簾後人的眼前。
鴉羽般濃長的睫毛,正隨著文清辭的喘.息而輕顫,
細直的鼻梁下,是泛著一點淺紅的薄唇。
……額間的朱砂,還是那樣的鮮紅。
珠簾背後早已適應了黑暗的人,正無比貪婪地用視線描摹著他的麵龐。
下一秒,文清辭那因無力而垂在身側的左手,忽然被人輕輕地牽了起來。
十指曖.昧交纏。
“——放手,謝不逢!”
文清辭終於忍不住,叫出了那個名字。
然而不等他擺脫,珠簾背後的人就突然用力,文清辭也隨之失去重心,向前傾倒。
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已墮入了冰冷的懷抱之中。
這一切,發生在眨眼之間。
寬大的手掌,緊緊地貼在文清辭腰後。
徹底切斷了他的退路。
兩人的胸膛,也隨之貼在了一起。
此刻,文清辭不但嗅到了龍涎香,甚至還透過薄薄的衣料……無比清晰地感受到了對方胸膛上的肌肉起伏。
以及冰冷的體溫,和快到不正常的心跳。
亂了,一切都亂了。
文清辭的耳邊隻剩下了混亂的呼吸。
一時之間,他竟分不清這呼吸聲究竟是屬於自己,還是屬於謝不逢?
沉默不知多久。
謝不逢終於如回應一般,貪婪地念起了他的名字。
“文清辭。”
“清辭,清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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纖長的睫毛,如蝶翼一般輕輕顫了兩下。
文清辭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適應了黑暗的他終於看清——原來謝不逢就坐在珠簾背後。
方才的一切,通通發生在他的呼吸之間。
謝不逢沉默注視著自己向他走來。
注視著自己……落入他的懷中。
下一刻,謝不逢突然鬆開了文清辭的左手。
也不等他緩一口氣。
謝不逢的隻手又滑至腿窩,將他托抱了起來。
等文清辭反應過來的時候,自己已經……斜斜地坐在了謝不逢的腿上。
“……”
文清辭耳邊,“嗡”一聲響了起來。
大腦也在這一瞬間空白。
來時的計劃和打算,全在此刻被拋到了九霄雲外。
恍惚間文清辭意識到,自己明明要比謝不逢年長近六歲,可是此時竟被他如抱孩子般,輕鬆擁入了懷中。
謝不逢的手臂結實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