複雜的情緒, 此時儘數掩藏在了漆黑的眼瞳之下。
隻有文清辭知道,此刻自己心情究竟有多麼的複雜。
殿內闃然無聲。
謝不逢垂眸深深地注視著文清辭的眼睛,等待著他的答案。
時間在昏暗的燭火中停滯。
不知過去了多久, 文清辭也慢慢地垂下了眼眸。
謝不逢的呼吸在這一瞬停滯。
……他在等待那個答案。
可還不等他反應過來, 文清辭便忽然轉過了身去。
謝不逢瞬間咬緊了牙關,心臟隨之傳來一陣鈍痛。
清辭還是要走嗎?
這個念頭剛剛冒出, 下一秒他卻發現——文清辭並沒有向殿門而去。
……而是轉過身, 走向了殿邊的另一架燭台, 接著從一旁取來火折, 將燈燭點亮。
火苗瞬間燃起, 將盤龍狀的燭台璿繞。
不過眨眼間, 整間側殿都明亮了起來。
習慣了黑暗的眼瞳微微眯起。
那道纖細的淡色身影, 在這一瞬間變得有了溫度。
清潤的聲音也隨之響了起來,謝不逢聽到,文清辭淡淡地說:“‘望聞問切’四項缺一不可。將燈火點亮, 才好診病。”
語畢,便轉身將剛才放在一邊的藥箱提了上來。
他的動作還是記憶裡的那般優雅。
一點熟悉的苦香在鼻尖散開。
巨大的喜悅在刹那之間衝散了謝不逢心底的鈍痛。
……文清辭沒有走。
至少今日他沒有走。
*
謝不逢所服藥物劑量不小,哪怕文清辭想,身為一名“半路出家”的藥人,他的血也完全不夠為謝不逢解毒。
能從哪個方麵看, 這位年輕的帝王, 的確沒有給自己留任何退路。
畢竟體內還有毒未解,謝不逢的狀態並不好, 時常疲憊。
得到答案之後,他便被回歸太醫身份的文清辭勒令休息。
這個時候他倒聽起了話來。
結束這一切,文清辭終於穿過太醫署熟悉的宮道,獨自一人向那間小院而去。
雖然知道了謝不逢服的是什麼丹丸, 但是要想儘快解毒,必須先弄清楚丹藥的配比。
哪怕是文清辭,也不可能一直向它們的成分牢背於心。
不過如果沒有記錯的話,自己當初帶到雍都來的醫書中似乎有所記錄。
那些書應當還放在過去的住處……
文清辭的腳步聲回蕩在空曠的宮道上,聽上去尤其孤獨。
但腳下的陣陣回音,卻終於使得他的心情一點點平靜了下來。
一盞茶的工夫過去,文清辭緩緩停下腳步,站在了熟悉的院門前,並仰頭向院內高大的玉蘭看去。
成為翰林之後,文清辭在皇宮外也有了自己的府邸。
但是對他而言,太醫署的這間小院,才是自己那幾年的“家”。
停頓片刻,做好心理準備的他終於小心推開院門走了進去。
……這裡還保留著當初的樣子。
夏末太陽依舊毒辣,空氣也有些乾燥。
院角的竹籃上,滿是正在晾曬的藥材,甚至於……似乎不久之前,才被人翻動過一次。
文清辭猶豫了一下,他並沒有第一時間回自己的臥房,而是向耳房走去。
泥爐與當年他用來熬玉蘭花粥的紫砂鍋,還好好地放在這裡,甚至於一邊的瓷瓶中,還存著當年的玉蘭花瓣。
文清辭忍不住伸出手去從爐上拂過,指腹之上,竟連半點灰塵都未沾。
此情此景,不由令他在這一刻生出錯覺——泥爐上的餘溫,還未散儘。
彆想那些有的沒的了,快點做正事!
意識到自己走神,文清辭連忙將思緒拉了回來。
他快步退出耳房,向臥房而去。
伴隨著一陣輕輕的摩擦聲,木門被文清辭緩緩地推了開來。
與院內的一切一樣,這裡仍保留著當年的樣子……
床單上的被褥整齊疊好,桌櫃、椅凳通通一塵不染。
就像主人隻是稍稍離開了一會,不過多時便會回來一般。
文清辭站在屋內,不由恍惚了一下。
這些都是謝不逢親手整理的嗎?
怎麼可能,他已是一國之君,怎麼會閒著沒事,天天來這裡收拾房間?
——幾乎是在這念頭冒出的同一時間,就被文清辭自己否掉。
他的視線掠過小屋,最終落在了桌角的書案上。
文清辭終於想起正事,快步走到書案前翻找了起來。
那幾味毒,並沒有現成的解藥,隻有解毒之方。
假如謝不逢隻吃了一味的話,毒或許好解。
可是這麼多混在一起,就必須要考慮相克和禁.忌,仔細斟酌才可以。
燭火映亮了不大的臥房,將文清辭的五官照得格外柔和。
他隻要一看醫書,便會入迷。
尋找到記載那幾味丹藥的醫書後,文清辭便在紙張上寫寫畫畫,思考起了解毒的方法。
等他意識過來,已是月掛中天之時。
文清辭緩緩擱筆,起身活動了活動手腕。
時間已晚,還是早一點休息吧。
正在此時,夏末微涼的夜風忽然順著窗吹了進來,輕輕撫過文清辭沒有帷帽遮擋的麵頰,吹得墨發於背後輕舞。
文清辭的視線不由自主向窗外落去。
他原本隻是隨意一瞥,沒想到竟看見——一身玄衣的謝不逢,提著盞燈籠,穿過宮道緩緩踏入了院中。
兩人的視線,在這一刻相對。
“……陛下?”文清辭不由一驚,接著立刻向目光移了開來。
等等,謝不逢大半夜的,跑到這裡來做什麼?
這間院子並不大,謝不逢身高腿長,不過幾步就穿過小院走到了門邊。
不給文清辭任何思考的時間,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謝不逢已經將燈籠吹滅,輕輕地懸在了屋外。
這個時候文清辭終於想起,在漣和縣的時候,那名年輕太醫曾對自己說——謝不逢至今仍住在自己的舊宅中。
所以說……他到這裡,自然是來睡覺的了!
他的確曾和謝不逢當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室友。
但那哪能和今日相比?
彼時謝不逢還是個少年,而如今的他……早已長大成人,且還同自己說過那樣的話。
注意力在書本上移開後,謝不逢不久前於他耳邊輕喃的話語,再一次回蕩在了文清辭的心底。
如一顆石子,墜入了寒潭。
寂靜的夜晚和沉默一道,放大了房間裡的曖.昧。
明明在這裡住了幾年。
直到現在文清辭才意識到,原來這間臥房,是那麼的狹小。
文清辭不由向後退了半步,他強忍著,裝作不知道地提醒道:“陛下今晚不回宮休息嗎?”
他內心活動極其精彩,可是表麵隻能強裝淡定。
和文清辭不同的是,謝不逢的語氣平靜至極,像是真的在單純回答文清辭的疑惑似的:“此地便是我這一年來日常起居之處。”
他停頓了一下又說:“……我未搬入宜光殿,玉光宮則久未有人居住,還是一片破敗。”
謝不逢的聲音低沉,略微沙啞。
自有一種令人信服的力量。
宜光殿是曆代皇帝的寢殿。
廢帝謝釗臨生前就曾住在那裡,當日的宮變也是在宜光殿外爆發的,怎麼說都有一些晦氣。
謝不逢不想去那裡,也情有可原。
而玉光宮則本就年久失修,給皇子住就已經很過分,更彆說讓皇帝去了……
文清辭有些許沉重地點了點頭。
自己怎麼不知道,皇帝陛下居然有這麼多的“慘”?
太殊宮內人人皆知,謝不逢將從前的太醫署,化作了居所。
一時半會間,文清辭好像真的沒有辦法,理直氣壯地將皇帝從這裡“請”出去。
至於自己。
作為一個“死人”,更不能大半夜地在太殊宮裡亂晃,尋找住處。
見謝不逢在這裡理不直氣也壯,揣著明白裝糊塗。
文清辭索性也當裝作無事發生,直接破罐子破摔。
不就是當室友嗎?
有什麼好怕的。
“好,”文清辭強忍著朝謝不逢微笑道,“陛下請自便。”
語畢,便立刻閃身回到了屏風背後。
因此他沒有看到,在自己話音落下的同時,謝不逢的唇邊,竟不由自主地漾出了淺淺的笑意。
白日裡馬車一點也不快。
但到底在路上折騰了幾天,文清辭心裡雖忐忑,但還是沒用多長時間便進入了夢鄉。
而剛剛好好休息過的謝不逢,卻和他截然相反。
夏夜木窗微啟,有涼風順著窗縫吹了進來。
將房間裡的淡淡苦香,吹得極清極淡。
文清辭睡覺向來安靜,半點聲音都不會發出。
哪怕舟車勞頓,熟睡之後他仍是靜得連呼吸的聲音也難以察覺。
此時苦香被微風吹淡。
夏夜無蟬,一時間房間裡靜得落針可聞。
就如之前那數百個日夜一般。
謝不逢的心中,忽然不安了起來……
文清辭真的在自己身邊嗎?
一想到這個問題,他的心臟便重重跳動,仿佛要在下一刻衝破胸膛。
明明白天才見過文清辭,甚至將他擁在了懷裡。
可是這一刻,謝不逢竟然不由自主地懷疑——白天發生的一切,或許隻是自己的一場夢罷了。
文清辭並沒有回到雍都。
抑或者在自己說出那番話後,就離開了這裡。
榻上的人,緩緩睜開了眼睛。
琥珀色的眼瞳,看上去格外冰冷。
謝不逢放緩動作、屏住呼吸,起身向著屏風而去。
……月光穿過窗,順著床幔的縫落在了文清辭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