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上在這種方麵摳門得厲害,頭搖得撥浪鼓一樣,“沒錢、沒錢……宮裡的人你又不是沒見過,何必花這個冤枉錢。”
還是節省下來,買些小食吧!街邊上有糖稀澆築的果子,一人一串吃了,再給侄兒侄女們帶幾串。
回到家時,庭院裡已經點起了火堆,這是長安城中家家戶戶都要準備的,俗稱“庭燎”,焚燒舊物之餘,孩子們也可趁機玩爆竹,把鋸好的竹節拋入火堆,不多時就聽見熱烈的爆炸聲,砰砰地,火星四濺。
全家人圍著火堆坐定,小輩們一級一級給長輩磕頭拜年,拜到居上的時候,少白帶著弟妹們恭恭敬敬說:“新元肇啟,姑母萬年永安。”然後紛紛撲上來,吱吱喳喳問,“姑母,我們的壓祟錢呢?”
居上被他們鬨得暈頭轉向,好在早有準備,把做成小菱角、小豆子的金銀果子分發下去,一麵仔細叮囑,“拿著玩兒,不許放進嘴裡,不許塞進鼻子眼兒,知道嗎?”
傅母們上前來領命,學著孩子們的語氣說:“記住了,多謝姑母。”又領著孩子們退下去了。
接下來輪到居上與兄弟姐妹們起身拂衣,給爺娘叔嬸拜年,大家齊聲高呼“彌壽無疆、福祿延長”。
這是一年中難得不必遵循長幼的日子,大家一頓起哄,挽著長輩們載歌載舞。居上笑鬨得累了,轉頭望向內城方向,不知道淩溯現在在做什麼,應當也與兄弟姐妹一起,圍著帝後賀新禧吧。
可惜明早還有個元日的大朝會,不光文武大臣要上朝,像周邊的附屬小國,也有使節上賀表,因此不能鬨得太晚,將近亥正前後,就各自回房了。
居上讓人燃了安息香,閉上眼還能聽見外麵熱鬨的喧嘩,大多人家今夜是不睡的,要守歲到天明。
前廳的燈熄滅了,房裡的婢女們也退到圍房,忙著歡聚她們的去了。居上正昏昏欲睡,忽然發現有個黑影出現在帳外,著實嚇了她一跳。
本能地一腳踹過去,結果人家早有防備,精準地抓住了她的腳,一路親上來,嘴裡嘟囔著:“踢壞了可彆後悔。”
居上想縮,縮不回來,氣道:“深更半夜的,你怎麼又來了,明日不是還有早朝嗎。”
淩溯登上床,強行擠進了她被窩裡,她想推他去睡廂房,他就是不願意,死皮賴臉摟住了她道:“今日聖上不曾犯頭疼,明日應當可以主持早朝。我也偷得浮生半日閒,可以躲在底下偷懶了,所以趕忙過來,陪陪我的太子妃。”
這話說得真動聽,什麼陪陪太子妃,難道不是太子妃陪他嗎!
他糾纏不休,野火燒上身來,居上不滿地嘀咕:“折騰死人了……”
他立刻義正辭嚴,“大過年的,不許說死!”
居上被他堵住了話頭,不滿道:“那說什麼?累活我了?哎呀,你們男子怎麼那麼大的癮兒……”
這話說對了,分外有意思,所以癮兒奇大。淩溯是個善於琢磨的人,辦事也越來越懂得使用技巧,居上的抱怨,漸漸變成了無邊的喜悅,聽見他氣喘籲籲地問:“如何?”
她便酣暢淋漓地肯定:“郎君中用!”
果真中用,這是發自肺腑的誇獎。淩溯第二日起身,頭重腳輕,暈陶陶下地,甚至還趔趄了下。
今日是元日,連居上都要早起,阿娘前一日就給她準備了新衣裳,一身紅色燈花錦,穿上身喜氣洋洋。她捵了捵衣角讓他看,“快瞧我的新襖,好看嗎?”
淩溯上下打量,“顯胖。娘子,你不會懷上了吧?”
居上氣結,“你要是不會說話就閉嘴。”順手把他推出了門。
到了前院,家中長輩已經準備好了桃符、門神和春聯。闔家老小站在門前仰頭看,看家主換下上年的舊物,再掛上新的。
少白開蒙了,在學堂學了些字,大聲照著對聯上誦讀:“五福除三鍋,萬古殊百殊……”
大家哄笑起來,“這孩子,隻認得姑母的名字。”
辛重威給他糾正:“是五福初三禍,萬古殮百殃。”
裡坊不少人家起身了,開始放爆竹,劈裡啪啦驟響起來,北風夾著炸開的紅紙屑,撒得滿地儘是。楊夫人招手張羅,“快進去吧,吃團圓飯啦。”
因家中有不少人須在元日上朝,團圓飯也是象征性地吃上兩口,反正宮中還有宴飲。大家舉起屠蘇酒,笑眯眯地望著家中五個孩子,家主說:“恭賀你們,又長大了一歲,快飲了這‘得歲酒’吧。”
少白便帶著弟妹們站起身,先向長輩們行了一禮,然後將杯中的酒一飲而儘。因那屠蘇酒由多種藥材混合釀成,味道實在很不好,孩子們喝完就齜牙咧嘴,居上三姐妹哈哈大笑,畢竟她們也是這樣走過來的,每年初一早晨這一頓飯,都算不上美好的回憶。
喝過屠蘇酒,吃過五辛盤,該上朝的人都到門前集結了,因晚間不閉市,今日可以早出門,家裡仆從點著幾十根火把,把前路照得通明,一行人翻身上馬,大有烏衣子弟從容入世的氣象。
眾人駕馬出了坊院,順著朱雀大街一路向北,穿過各部大院進承天門,今日的朝會在太極殿中舉行,不同於以往按位站立,今日殿上設了食案。聖上駕臨後,眾人先是山呼萬歲,輪番誦讀了各自的賀年駢文,待外邦使節的賀文朝表讀完,大家就可以入座了。
垂眼看向一張張熟悉的臉,聖上眼中荒寒,臉上卻笑著,語調緩慢地說:“今日是正元日,朕與眾卿道新禧了。朕這段時間抱恙,由太子監國,太子處理朝政得宜,朕很是欣慰。前陣子出了商王作亂的紕漏,所幸及時平定,但事後朕亦反省,確實有很多不到之處,不曾嚴明維持正統,縱容商王野心,罪在朕躬。”
底下的禦史其實已經等了好久,就等聖上視朝,打算就此事發表看法,忠言逆耳先彈劾聖上一番。但見聖上率先自責起來,話到了嘴邊,不得已重又咽了回去。
殿中燈樹上燃著通臂巨蠟,聖上的臉色看上去蠟黃,大有打下江山後力竭之感。甚至說上一段話,他都要喘上兩口氣,這種狀態,與先前意氣風發時候,實在大不相同了。
眾人仰首望著,心下對大勢隱約有了預感,也許這太子監國,會長久維持下去了。
但出乎預料,聖上對這件事忽然下了決斷,“朕雖身在其位,對國事卻力不從心,與其掣肘太子,不如委以重任,讓太子放開手腳大乾一場。崇慶帝治國無道,導致前朝國力大損,要想根治這頑疾,須得有雷霆手段。朕看太子,有治國經略,大曆的將來,也須仰仗在場眾位多多扶持,才能保得國運重上正軌。”說罷,拍著龍椅扶手複又道,“年後二月,太子大婚,待昏禮完成,即著令太子繼任大寶。朕呢,戎馬半生,也享幾日清福,退稱太上皇,與皇後上東都住上一陣子,調理調理身子。朝中不論何事,隻需與太子商議,不必問朕意思就是了。”
淩溯聞言忙起身拱手,“陛下,臣前幾日不是與陛下說好了嗎,陛下怎麼又改主意了?”
聖上笑著搖頭,“這件事朕思量了再三,才這麼決定的。”
滿朝文武雖說心下早就有數,但真正聽聖上這樣表態,還是要大力挽留的。
辛道昭率先出列,拱手道:“陛下正值壯年,一時抱恙,加以調養便會康複,如何想到退任太上皇了呢?太子縱有謀略,也須君父指引訓導,陛下大可令太子繼續監國,待聖體大安再歸政,豈不兩全其美嗎?”
可聖上擺手,“這件事定下了,就不再更改了,我知道眾卿赤膽忠誠,日後便將這份心,用以替朕輔佐太子吧,也不枉朕與眾卿君臣了一場。”
後來這消息傳到居上耳中,居上悵然若失,“大婚之後就要即位嗎?那這太子當不了多久了啊。”
淩溯納罕地看她,“你不想當皇後嗎?”
居上瞥了他一眼,“當皇後,哪有當太子妃自在。”
畫船在夜晚的河麵上緩緩飄蕩,河岸兩邊懸滿花燈,倒映在河麵上,有女郎結伴從堤岸上走過,人影在水麵輕顫。
淩溯看得出,她心裡還有話不曾說出來,便蹭過去和她並肩而坐,小心翼翼地打探:“你有什麼困惑,我可以為你解答,譬如當上皇後,有什麼是令你憂心的嗎?”
居上立刻扭轉身子正色問他:“郎君,你以前說過讓我為你清理後院的,這話還算數嗎?”
淩溯說當然。
“那我要讓你周圍寸草不生,你也沒有意見吧?”
淩溯頷首,“我有你就夠了。”
可居上還是很苦惱,往後一倒,靠著船篷喃喃:“這事太難了,到時候彆說朝中大臣要諫言,恐怕陛下與皇後殿下也會不高興。”
淩溯卻毫不擔心,緊握住她的手,偏頭笑了笑,“我自然有說辭應對,你隻管放心大膽,嫁我為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