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元月, 家中都很忙碌,居上和居幽的婚期近在眼前,九兄與顧家春風的婚事也要趁著年後趕緊過禮。像問名和納吉這樣的環節, 因都相熟,基本可以略過, 最後精簡一番,直接跳到了請期, 讓司天監的監正排了個好日子, 說五月初六正相宜。三嬸給遠在營州的三叔寫了封信告知,一個月後收到回信,三叔也對這門親事很看好,說是打算上疏朝廷,趁著兒子成親的當口, 請命回京。
其實這等打算,完全沒有問題,大家嘴上不說,心裡都有底, 畢竟三四月裡時候, 大曆最有話語權的人已經是辛家實打實的郎子了,像召令戍邊大臣回京探親這種小事, 不過是一句話的交易。
時間悠悠地過,今年元月裡的梅花開得特彆好, 辛宅院子裡種了兩大棵,那繁花映著白雪,很有高潔的美感。
居上和兩個妹妹捏著毛筆,托著缽頭,站在樹下掃花蕊上的細雪。這雪帶著梅花的芬芳, 回頭做進熏香裡窨藏起來,可以提煉出上等的帳中香。
天上還有雪沫子飄落,紛紛揚揚,撒鹽一般。大家都不曾穿油綢衣,落得發頂和眼睫上都是,依然覺得饒有興趣。
居幽隨口問居安,“你與淩二郎相處得怎麼樣?雍王府上何時來請期呀,早些定下,也好早些準備。”
居安道:“九兄的婚期在五月裡,我又不著急,放到明年也沒什麼。”
居上道:“你不著急,人家要著急,明年雍王可二十五了,何時才能當上阿耶?要是等到三十歲,可真是老來得子了。”說著覷居安表情,見她欲言又止,就知道她又遇上難以紓解的難題了。
居安屬於心裡有事就藏不住那種,她看了長姐一眼,糾結一番最後說:“阿姐,昨日淩二郎親我了,他嘴上有胡髭,狠狠紮了我一下,好疼。”
居上和居幽聽了大笑,“你不服氣就親回去。”
居安很為難,“我又沒長胡子,親回去豈不是被他占便宜了?”說罷壓低了嗓音,“阿姐,他親我一下,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覺得像是被阿耶親了一下似的。我可是不適合與他議親啊,要不然再換一個吧。”
居上很吃驚,“你還想換一個?換誰?”
居安道:“換誰還不知道,要不然你與姐夫殿下說說,等他當上姐夫陛下,給我指門好親吧。”
居幽道:“是誰當初說,要找個助益姐夫殿下的郎子?現在出爾反爾,不好吧!”
居上問:“你可是不喜歡他?”
居安想了想道:“也不是不喜歡,就是看見他,像看見阿耶似的,到現在還有些怕。”
居上問:“見不著他的時候,你可會想他?”
居安扭捏了下,“好像也會,見不著的時候想,見著了又害怕。”
藥藤在一旁湊了一句,“近鄉情怯啊,和當初的太子殿下一樣。”
居安望向藥藤,“那你說,我怎麼醫治這毛病啊?”
藥藤說:“看見他,三娘子什麼都彆說,主動親上去,以毒攻毒知道嗎,最是管用。”
這是在行轅大半年得出來的寶貴經驗,藥藤覺得自己算半個行家,悉數對三娘子傾囊相授了。
居安茫然看看長姐,“這話能信嗎?”
居上見藥藤灼灼望著自己,也不好拆她的台,便道:“反正沒有彆的辦法,要不就照著藥藤說的,試試?”
居安說好,給自己鼓了鼓勁,“等他下次再來,就看我的吧!”
這時楊夫人從廊下經過,揚聲喊:“還不進來?看著了涼,過兩日可要親迎了!”
姐妹三個隻好抱著缽頭跑回廊亭裡。
楊夫人喋喋說著,“宮中派來的傅母,教授你昏禮當日的禮節,你到底學會了沒有?回頭到聖上和皇後殿下麵前行禮,可千萬不能出錯,聽見沒有?”
居上說知道了,“那些規矩在行轅時候就學過,昨日溫習一遍,都爛熟於心了,阿娘彆擔心。”
楊夫人頷首,“還有一樁事,今日午時起,三日內不得與郎子再見麵,他就算來,也要給轟出去了。”
關於婚前三日不能見麵的事,居上早就知道,反正就是古時傳下來的習俗,淩溯因此還彆扭了兩日,對這古派的安排很是不滿。
但沒辦法,一切要以吉利為上,其實三日不見也沒什麼,居上正好再回味一番未出閣時的快樂時光。昨日也與淩溯交代好了,讓他今晚老老實實住在東宮,彆再來了,誰知午時之後,門上忽然傳話進來,說太子殿下又來了,趕也趕不走,門上又不敢硬攔著,不知怎麼處置才好。
居上撫撫額,嘴上很是厭煩這人的執拗,心裡卻並不真的反感。讓門房掩上門,自己隔門與他說話,嘖了聲道:“三日而已,你怎麼一點都不聽話!”
結果一隻手探過來,手裡捏著個螺鈿的盒子,盲目往前遞了遞,“這個給你。我四個月前讓人定製的,直到今日才完工,你看看,看喜不喜歡。”
原來他是如此細膩體貼的郎子啊!
居上喜滋滋接過來,打開盒蓋打算過過目,結果一個像蛇一樣的東西猛地彈出來,險些打中她的臉。她嚇了一跳,定睛看,原來是隻跳脫,一般手釧盤上三五圈足夠了,他的盤了差不多有二十來圈。雖說鏨花精美,上麵鑲滿了寶石,但形製真是蛇,那蛇頭上嵌著兩顆米粒大小的綠眼珠,嘴裡咬著細細的珊瑚,瞋目裂眥地,正往外嘶嘶吐著信子。
“怎麼樣,好看吧?”門外的人語調裡含著喜悅,“上回你說房六娘得了貴妃賞的跳脫,我當時就想,一定要做個比她更好的送給你。這跳脫的圖樣是我畫的,前後改了五六次才定下來,是不是一見忘俗,富貴之中兼有機巧靈動?”
居上看著這蛇,這蛇也看著她,忽然覺得灰心,這就是他的審美嗎,北地人,果然有很大的進步空間。
不過這是他的得意之作,她也不好打擊他,便違心道:“確實一見忘俗,美得人七上八下。”
淩溯滿意了,輕快地說:“你回去試試看,我走了。”腳步噠噠去了兩步,重又折返回來囑咐,“這兩日好生休息,養精蓄銳,千萬彆累著。”
居上心道你不在,對我來說就是最好的休息。嘴裡領情地應了,托著盒子回到後院,姐妹三個把這跳脫放在案上觀察,見它一圈圈盤桓,還能直挺挺立在那裡,居安當即表示姐夫殿下好有創意,這蛇就差活過來了。
戴上試一下,居上須得把袖子捋到肩頭,才能配得上它。她本來微微豐腴,結果戴上跳脫之後,肉從間隙裡溢出來,她歡快地振臂一呼,“看,多像紮蹄!”
和那樣一位審美缺失的郎子生活在一起,就得有苦中作樂的樂觀心理。不過他雖然傻了點,心是好的,就因為她提了一嘴房六娘的跳脫,他就記在心上了,得遇這樣一位郎子,也算幸事吧!
當然這跳脫戴是戴不成了,等下回找那工匠改一改,至少讓人家知道,她的眼光並不像太子一樣獨到。
三日時光一晃而過,轉眼就到二月十二了,皇後內仆局派來的人,幾乎要把辛府上下裝滿,居上一應的穿戴打扮都不用家裡人操心,宮中的傅母全都包辦了。
柴嬤嬤在一旁笑道:“娘子不必擔心,有老媼在,保證不出一絲差錯。”
宮中使者送來了太子妃的行頭,褕翟上身,頭上有花釵九樹,掩兩博鬢,沉重是真沉重,但這樣倒春寒的天氣,穿上倒是十分暖和。
居上早在行轅已經多次演練過,因此可以端莊而穩健地穿著它緩行。新郎子來迎接她,她坐在行帳中,看著他把大雁丟過帳頂,八位阿兄七手八腳接住了,將雁嘴綁了起來。
麵前的輕紗帳幔被打起,他穿著袞冕從外麵邁進來,白珠九旒,革帶金鉤,這樣隆重的冠服是她第一次見到,果真人靠衣裝,打眼看去有種說不出的莊重威嚴,若不開口,竟還覺得有些陌生。
不過一開口,就毫無疑問地打破想象了,他說:“我先前太激動,下馬的時候崴了腳,好疼。”
厚重的妝麵也遮不住居上的驚訝,“你是瘸著腿進來的嗎?”
他說沒有,“我咬牙忍著,不會讓人看出來的。”
居上忙道:“讓我瞧瞧。”正好坐在馬鞍上,順勢提起他的袍裾,探手在腳踝上摸了摸,十分慶幸地說,“還好沒腫,要是腫起來就嚴重了。”
他笑了笑,一手撩開在眼前晃蕩的珠簾,照著她的臉再三打量,“她們怎麼把你畫成這樣,我都有些認不出來你了。”
居上斜眼瞥了瞥他,心道彼此彼此,你今日也人模狗樣。
當然這樣重大的日子,不能用在鬥嘴上,淩溯伸出手來牽她,居上舉起團扇障麵,隨他走出了行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