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城門處的水陸雙城門相似,蘇州城裡也是水陸並行的構造,若說橫平豎直的街巷是一張棋盤,那麼與之重疊並行的水道則是另一張棋盤。
河街相鄰,水陸並行,互不乾擾。
顏青棠並沒有當即就去織造局,而是先去了顏家在蘇州的宅子‘顏宅’稍作歇息,下午方讓人遞了拜帖,去了織造局。
織造局裡,蘇州織造趙慶德看顏青棠的眼神有些不滿。
他是乾武三年的進士,知天命之年,也不知是不是因為頭上壓著一個同在蘇州城立衙的江南織造,所以他的麵相並不是那麼意氣風發,相反兩鬢霜白,略顯沉肅。
“你們顏家是沒有男人了?怎麼讓你一介女流前來見本官?”
趙慶德皺著眉:“本官數次招顏家人前來說話,顏家俱是推辭,你們顏家是不把織造局放在眼裡了?”
顏青棠今日穿了件豎領白綾芍藥暗紋的對襟衫,墨綠素麵褶裙,對襟上的紐扣是用珍珠而做,規規整整的隨雲髻,以白玉珍珠簪固定。
素還是素,但不會讓人一眼看去就知是在守孝。
她徑自不言,待對方發完脾氣,方畢恭畢敬地行了個禮。
“大人恕罪,家父新喪,家中事多雜亂,著實不是故意推辭不來,還請大人明鑒。”
“至於顏家是不是沒有男人了?”她頓了頓,“大人慧眼。家父無子,民女乃其長女,自幼受父親看重,打理家中生意。”
“這次父親因故去世,喪禮上便有同宗族人巧取豪奪,欲瓜分我顏家家業。民女以贅婿為嗣,無奈族中有人不甘,狀告民女,要求另立嗣子,平分家業,所以實在不是民女不敬大人,而是實在是分身不暇大人。”
這話裡的訊息有些多,趙慶德皺眉看著她好一會兒。
片刻,收回目光,道:“上半年派織上繳在即,你顏家如今完成多少匹了?”
剛收春蠶,今春又因蟲災,桑葉的收成比往年要低了近四成。
桑葉少,能養的蠶就少,蠶少,絲就少。
這是顯而易見的,偏偏還要問這些話,這是明擺著無論如何也要讓顏家完成上繳?
顏青棠看著他,沒有說話。
趙慶德覺得她十分冒犯,惱道:“你看著本官做甚?本官問你的話!女子就是女子,簡直不成體統!”
這不是顏青棠第一次來織造局,曾經她爹帶她來過一次,不過也就一次,自那以後她爹便再也不帶她來了,也不讓她插手織造局的事。
起初她不知緣故,後來才知曉趙慶德這個蘇州織造刻板迂腐,規矩多,還瞧不起女子。
江南一帶富庶,崇文重商,出來拋頭露麵做生意的女子並不少,因此顏青棠出麵與人談生意,都是以女裝示人,極少會穿男裝。
可當下世俗對女子的局限在此,有時候難免會遇見異樣目光。
對此,顏青棠是毫不在意的,可她不在意顏世川在意,他總是在自己力所能及的範圍裡,儘可能地保護女兒。
為此,他曾數次作罷已談好,卻因對方對女兒有所輕視的生意。
事情鬨得沸沸揚揚,顏世川依舊如故。
幾次下來後,顏青棠再拋頭露麵,不管私下如何,當麵少有人敢置喙,大家漸漸也默認了顏家的少東家,就是個女子。
回歸正題。在來之前,顏青棠便有心理準備,可她萬萬沒想到趙慶德是個如何愚蠢之人。
明明是在敲打她,偏偏又扯她是個女子的事,倒讓她早就準備好的話,一時竟不知如何接下去。
可顏青棠終究是顏青棠,她恍似沒聽到後麵這話,有些沉默地半垂下眼瞼,直到趙慶德耐心達到極致,她才緩緩開口。
“家父意外身故,喪禮上便有同宗族人巧取豪奪,想瓜分我顏家家業,民女以贅婿為嗣,無奈族中有人不甘,狀告民女,要求另立嗣子,平分家產。”
她仿佛鸚鵡學舌,又把方才的話重複一遍。
“所以?”
所以顏家現在沒功夫去管什麼派織不派織的,上繳肯定是完不成了!
這時,趙慶德終於意識到話下之意,一張老臉發燙漲紅,幸好顏青棠一直恭敬的半垂著眼簾,倒沒讓他難堪到下不來台。
從顏青棠的角度來看,這位趙織造安靜了片刻,才開口說話。
“此攤派是為朝廷辦差,當是重中之重,不可因雜事而受阻。”
我知是為朝廷辦差,但官府還不餓當差的兵,你們織造局給了多少銀子,又要求上繳多少匹絲綢,給人造了多大的窟窿,難道自己心裡沒數?
不過表麵上,肯定不能這麼說。
於是,顏青棠‘哭’了。
她以袖掩麵,分外傷心:“實在不是民女不願為朝廷辦事,而是豺狼虎豹欲要瓜分顏家家產,還將我告到吳江縣衙,如今民女官司纏身,如何為朝廷辦差?”
“難道你們顏家就沒有其他人了?”趙慶德忍著脾氣道。
這話題又回到之前,顏青棠佯裝不知,又將家父無子,隻有幾個女兒的話再說一遍。
之後不等趙慶德發作,她又道:“其實這趟民女來,也有求助大人之意。”
她話音一轉,滿臉忐忑又飽含期望地看著趙慶德,“家父曾說,大人乃他至交好友,小女就想若有難事,大人定不會不幫。”
這……
趙慶德有些尷尬地咳了一聲。
至交好友這話確實說過,畢竟哄著人自掏銀子給他辦差,多少總得說幾句籠絡人心的漂亮話。
“所以小女就想,大人您能不能出麵幫一幫小女,把縣衙那兒的官司壓下來,如此一來,小女才能騰出功夫為朝廷辦事。”
見他麵露遲疑,顏青棠又加一把火,將對方背後有人撐腰,點明了要儘快結案的事說了。
又道:“還望大人能幫幫小女,若不然顏家因此四分五裂,今年的攤派肯定是完成不了了,到時候即使官府降罪下來,小女也無能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