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她也不會把她經曆的痛苦告訴母親,她不需要她的心疼和愧疚,所以也不要來向她索要原諒和理解。
她平靜地告訴母親,她不會跟她去省城,她隻願意和奶奶一起生活。
她說完便準備離開,可母親卻叫住她。也許是發現親情無法打動她,她開始同她談現實。
她殘忍地告訴她,留在這種貧窮落後的村子裡,她一輩子也彆想出人頭地。
她說:“就算你自己無所謂,你甘願做一個平凡的窮人,那你奶奶呢?她年紀大了,會生病,你知道現在治病要多少錢呢?你知道在大城市裡普通人想找個好醫生看病有多難嗎?你知道錢有多重要嗎?有錢人連癌症都可以治好,找全世界最好的醫院最好的醫生,最好的護工照理,就算生病也能最大程度的減輕痛苦。”
“窮人呢?病不起、治不起,小病靠拖,大病就隻能回家躺著等死。”
“小詞,這真的是你希望的嗎?你也許不在意你自己,但當你奶奶老了病了,隻能躺在家裡等死的時候,你真的不會後悔今天的選擇嗎?”
“小詞,你跟媽媽走,媽媽如今有些積蓄,我可以給你最好的教育資源,你想學什麼我都可以送你去學。我可以幫助你儘快地實現你的夢想。小詞,你相信我,跟媽媽走,你會少走很多冤枉路。”
薑詞承認,到最後,母親真正動搖了她。
她不在意自己,她受苦受窮走多少冤枉路都無所謂,可她在乎奶奶。
奶奶今年已經七十五歲,身體也漸漸顯露出一些問題。
她真的害怕如果將來奶奶真的病了,當她拿不出錢來給奶奶治病時,她會有多麼自責和後悔今天的決定。
她在那時候懂得了一個道理,人需要錢,需要很多很多的錢。
錢不庸俗,在關鍵時刻,隻有錢能救命。
她在衡量利弊之後,試圖和母親商量,想把奶奶帶在身邊。
但母親一口回絕,嚴厲地說:“不可能!你父親當年是怎樣對我的,你應該都還記得。你讓我把他的母親帶在身邊孝敬,我不是救世主,我做不到。”
在僵持了兩天之後,她終於還是妥協,收拾東西跟著母親去了省城。
她和奶奶說好,每個周末放學就回家陪她。奶奶欣然同意,讓她在學校好好念書,不要牽掛她。
到了省城,她才真正開始了解母親的生活。原來母親並沒有什麼正經的工作,過去那些年,她做過很多工,進過廠,做過洗頭妹,在酒吧賣過酒,在按摩店做過技師。但母親仿佛天生不適合工作,每一份工作都做不長久。
但她長得很漂亮,也很會談戀愛。離開父親以後,她沒多久就交往了新男友,那時她初到深城,在理發店裡幫人洗頭,剛開始她和店裡其他女生一起住擁擠的員工宿舍,後來理發店老板看上她,兩人很快正式交往,她因此得以搬到老板寬敞的家裡住,生活環境改善很多。
但兩人好景不長,理發店的老板被朋友帶去澳門賭錢,一夜之間將所有家當輸光,還欠上一屁股債。
母親再也不像年輕時那樣感情用事,即使對方窮到結婚時連一件新衣服都沒有買給她,生孩子甚至沒有錢帶她去醫院,她那時候都覺得沒關係,她愛那個男人,怎麼樣都願意跟著他。
講到生她的那天,母親是這樣形容的:“地下室裡隻有一盞昏暗的白熾燈,空氣中都是血水的味道,我身下的床單被褥全都被血水濕透,我痛得緊緊地掐住自己的手心,怕自己昏死過去,再也醒不過來。”
“我叫你父親的名字,想讓他過來幫幫我,可他被我生產的樣子嚇壞,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我一個人在那個陰暗潮濕的房間生下了你,我痛到快死了也不敢哭,怕沒有力氣再生你。直到聽到你的哭聲,我才終於鬆了一口氣。”
“哺乳期時,我身材走樣,在家裡永遠是蓬頭垢麵的樣子。我不知道為什麼,你那時總哭,好像永遠都吃不飽。我每天在那幾平米的地下室待著,不是在忙著收拾屋子,就是在忙著給你喂奶換尿布,我每天抱著你背著你,二十四小時都不敢合眼,你父親卻怪我不能出去工作賺錢。”
“有天晚上,我正在喂你吃奶,你父親下班回來,經過我時,皺緊眉頭厭惡地看了我一眼,他嫌我不像彆的女人一樣會打扮,講我的胸脯惡心得像兩隻泄了氣的氣球,鬆鬆地掛在腰上。”
講到這裡,母親忽然流下了眼淚。她也哭了,重逢以後,她第一次主動抱住了媽媽。
在那一刻,她忽然覺得所有不能原諒的事都可以原諒了。
對母親再多的怨恨,在生育之苦麵前,都變得不值一提。
母親告訴她,從那個時候開始,她就漸漸對父親感到心寒。她知道父親在外麵找女人,因為舍不得還年幼的她所以一直默默忍受,直到父親開始賭錢,兩人開始頻繁爭吵。
父親賭錢十賭九輸,漸漸的脾氣越來越無法控製,他常常喝醉酒回家,母親稍說他兩句,他就仗著自己人高馬大,開始對著母親拳打腳踢。
這樣的日子從她出生開始,一直持續了整整五年。
終於在她五歲那年,母親狠心舍下她,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那個牢籠。
離開父親後的母親徹底變了一個人,她仍然戀愛,但不再相信男人,更不再同情男人。
理發店的老板輸光家當,欠下一屁股債後,母親當天就收拾好東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那個人。
她不介意彆人罵她見錢眼開,沒有錢了就拍拍屁股走人。她也不介意被人罵她撈女,雖然她什麼也沒得到。
她隻知道,她以前對自己太差,從今往後的每一天都要好好對待自己。
離開深城後,母親輾轉來到夏城。
她經人介紹,到按摩店做學徒,每天蹲在地上替人捏腳。
她因為長得漂亮,總是被油膩的老男人占便宜,她越來越感到厭煩,於是做了不到兩個月就辭職了。
後來她又聽說酒吧賣酒抽成高,出於對錢的渴望,她一頭就紮進了酒吧裡。
為了賣酒,她漸漸從三杯吐練成了千百不醉。又因為長了一張很漂亮的臉,她漸漸有了些名氣,有不少客人慕名來和她拚酒,照顧她生意。
因為賣酒,她迅速賺到了不少的一筆錢。也正是那個時候,她交往了離開父親後的第二任男友。
那是一個做生意的中年男人,用母親的話說,有些摳門,但還算見過世麵,母親跟他的那一年,雖然對方並沒有在她身上花過什麼錢,但她卻從對方身上學到了一些做生意的技能。
後來中年男人看上了更年輕的女孩,很快和母親分開了。
但母親卻一點不傷心,她開始琢磨著想開一間店。用她在前男友身上學到的本事,拿出了她所有的積蓄,投資了一間酒吧。
她原本想著她對酒吧這塊還算了解,再加上她如今有了一些生意上的常識,應該能夠開起來。
可很多事情是看著容易,做起來才知道有多難。因為她經驗不夠,又加上選址不好,酒吧開起來之後,撐了不到兩個月就宣布倒閉。
酒吧倒閉以後,母親的積蓄也徹底打了水漂。
她隻好重新找工作,重新開始攢錢。
她那時候有些消沉,對酒吧這種燈紅酒綠的地方也已經心生厭倦,於是重新找工作時,選擇了進廠做一些單純的事。
而就在她安安分分在廠裡做女工的時候,廠裡的年輕副總看上了她。每天車接車送,請她看電影吃燭光晚餐,隨時隨地準備驚喜。
母親那時也不過三十出頭,從來沒有被哪個男人那樣對待過。她很快動心,和對方陷入愛河。
即使兩人分開很久,可提起那個人,母親也沒有任何怨言。母親說,那是個很好的男人,和他戀愛期間,她得到了從未有過的尊重。他雖然是個定不下來的浪子,也明確表示不會和她結婚,但在戀愛期間,他身邊絕對不會有第二個女人。
他待她極好,會時不時心血來潮地給她製造浪漫驚喜,會帶她出國旅行,帶她去聽音樂會,去看國外她從未見過的風景。
提到他時,母親是這樣說:“和他在一起那兩年,我感覺自己好像生活在另外一個世界裡。我才發現,這個世界上有那麼多美好的東西。想到我曾經將自己困在那間暗無天日的地下室那麼多年,我就覺得自己很愚蠢。”
“一直到兩年前,我們分開了。他把房子留給我,另外給了我一張兩百萬的支票。”
薑詞問:“你收下了嗎?”
周芸回答她,“為什麼不?”
“我用那筆錢投資了一間咖啡廳,沒想到時來運轉,在營業半年後,我開始盈利。於是我開始投資更多的項目,項目當然有虧有賺,一直到今年,我的盈利才算穩定下來,所以我趕緊回到榕城來接你。”
母親原本想要帶她去北城念書,但北城實在太遠,她舍不得奶奶,說什麼也不肯去。
母親做了她許久工作也不見效,終於還是妥協下來,同意她留在榕城。
她在榕城念書的日子,母親並不總在這裡陪她。她有她自己的生活,在薑詞的印象中,母親似乎一直在談戀愛,隻是身邊的男士總是在換,始終沒有穩定下來。
一直到她高二那年,母親交往了一個男人。
她看母親交往過那麼多男朋友,從未見她像這次這樣著急過,仿佛迫切地想要抓住對方。
直到她在電視上看到新聞,才發現母親的新男友竟然是沈氏集團的董事。
她查過對方的資料,發現對方已經五十三歲,足足大了母親十歲。
母親卻絲毫不介意,坦白地同她說:“男人的魅力不在於年紀。何況以我的條件,能接觸到你沈叔叔這樣身份的人,是多人女人做夢都想不來的。我能遇見,就一定要牢牢抓住,錯過了這次機會,就再也不會有了。”
她望著母親,不理解地問:“什麼機會?”
母親定定地看著她,回答她說:“跨越階級的機會。”
她越發不解,看著母親這個樣子,隻覺得忽然變得陌生。
母親同她說:“小詞,你不懂。你不知道普通人想積累財富有多困難,我努力了這麼多年,也仍然隻能在溫飽線上。可這樣的日子令我沒有安全感,你明白嗎?”
薑詞不明白。
她搞不懂大人的世界,她覺得太複雜,複雜到令她想要逃離。
母親和沈叔叔穩定交往半年後,母親忽然提出要帶她去北城念書。
她很震驚,同母親說:“我馬上高三了。”
母親道:“就是因為要高三了,才要送你到北城去。”
“我已經問過你的老師,榕城和北城用的是一套教材,你到那邊念高三不會跟不上進度。等明年高考再回來。”
薑詞不想去,說:“不去北城我也可以考上好大學。”
母親道:“榕城的師資力量和北城比起來一個天一個地,高三這關鍵的一年,你知道接受好的教育對你明年高考有多大幫助嗎?”
“可是……”
“好了,不要再說了。”母親不容商量地拒絕她,說:“轉學手續我都幫你辦好了,你沈叔叔那邊學校也給你安排好了,等過了這個暑假,開學直接去上課就行了。”
薑詞就這樣被剝奪了自己做選擇的機會,跟著母親搭上前往北城的飛機。
她望著機艙外的雲層出神,回憶完她這短暫的十八年人生,心中竟覺得有些空蕩蕩的。
她忽然很想念奶奶,不知她在家裡好嗎?好想回到幾年前,她和奶奶在村子裡相互倚靠的日子。
那五年的時光,仍然是她這十八年的人生裡,最快樂最幸福的時光。
*
漫長的兩小時飛行終於結束,下飛機後,她跟著母親一起去取行李。
在等待行李送來的時候,母親一直叮囑她,“今天是你沈叔叔的生日,家裡會有很多親戚朋友,你一會兒見著人要有禮貌,要叫人知道嗎?不要總是板著臉。”
對於來北城這件事,薑詞本來就不願意。
此刻又聽見母親叮囑她的話,情緒不免有些低落,輕應了聲,“知道了。”
作者有話要說: 終於開新文啦!
暫定每晚九點更新,有事會在文案區請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