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腳下的積雪很厚, 鞋底踩進去,陷入一個個潮濕軟爛的泥濘裡。
除夕夜沒有月亮, 隻有幾粒殘破的星子,夜又冷又黑。
積雪之下是鵝卵石鋪就的小路,有些滑,賀亭川怕薇薇摔跤,一隻手環住了她的腰。
“這裡是哥哥以前的家?”薇薇問。
“看出來了?”他問。
“摁,我猜的。”這個地方離葉柔家很近,他又有這裡的鑰匙。
“十歲之前,我住在這裡,後來出國念書,隻偶爾回來時住。”準確來說,這裡是賀明江夫婦的舊居。
“爸媽他們在南城住得好好的, 為什麼要搬去鄉下?”薇薇問。
賀亭川沒有回答這句,隻是攬著她到了那台階上麵。
西北風嗚咽著,“砰”地一聲將身後的金屬大門合上了, 突如其來的響聲嚇了薇薇心臟怦怦直跳。
他也敏銳地捕捉到了她的情緒,問:“害怕?”
薇薇搖頭:“不怕。”
賀亭川一手牽著她,一手提著鑰匙開門。
薇薇偏頭, 見他周身籠罩在濃烈的黑暗裡。他身上那件長款的黑色大衣, 此刻像一件枷鎖緊緊地束縛著他。
“吱呀——”
厚重的大門敞開,一股長年累月的潮濕腐朽的木頭味漫了過來。
薇薇下意識蹙緊了眉毛。
“還要進去嗎?”他又問了一遍。
“進的。”
彆墅裡麵比外麵更黑、更寂靜,似一個巨型的黑洞, 將靠近的活物全部吞噬。
賀亭川在這時開口說話:“幾年前的某天晚上,這棟房子曾發生過一場火災,女主人和男主人差點罹難。”
“是意外嗎?”薇薇問。
“不是,”賀亭川吐了口氣, 往下說,“警方介入調查後,懷疑有熟人惡意縱火。巧合的是,失火那天,夫妻二人唯一的兒子並不在家,而在那之前,他幾乎每天準時回家。”
賀亭川就這麼平靜地敘述著,似乎在講一件與他無關的事。
進入彆墅後,他轉身摁了開關,燈沒亮。
長時間沒住人,早沒電了。
“所以……他成了懷疑對象嗎?”薇薇心裡漫上來一股窒息感。
“是。”賀亭川自嘲似的喟歎一聲,似在壓抑某種洶湧澎湃的情緒。
“他的父母也相信那是他做的?”薇薇摸了手機要開電筒,卻被賀亭川摁住手指阻止了。
他在那黑暗中繼續和她講話:“一開始當然不信,但後來,他們在他的抽屜裡找到了和火災現場一樣的易燃物。一切的證據都表明,他就是那個凶手。”
蘇薇薇心房一顫,手機“啪”地一聲落到地上,賀亭川在那一瞬間擦亮了打火機——
藍色的火苗照亮了他漆黑的眼睛,薇薇第一次在這雙眼睛了看到絕望與痛苦。
他從來堅硬冰冷,那一刻,她隱隱觸碰到了他最裡麵的那層核,柔軟又脆弱,是他從未示人的另一麵。
薇薇看著他,嘴唇翕動,說不出一句話,隻覺得心臟被什麼東西重重地扯住了,悶悶的疼。
她不相信賀亭川會做出這種事來。
即便旁人再怎麼揣度他,說他壞,說他狠,她也不信。
再開口,她的聲音裡已經染上了微弱的哭腔:“那天……他不在家,到底是去了哪裡?”
“他去見了一位朋友。”賀亭川語氣很淡。
“那個朋友,不能替他作證嗎?”薇薇說話語氣很急。
賀亭川頓了頓說:“那天,他們沒見到麵,對方沒來。”
“他為什麼沒來?”薇薇替他覺得難過,覺得生氣,覺得委屈,這個人好不講信用,說好的事,為什麼要失約?為什麼要不來?
簡直就像個幫凶。
賀亭川屈著指節,在她柔軟的臉頰上擦了擦,聲音低到聽不見:“或許,這就是命吧。”
“那後來呢?”她問。
“後來,夫妻二人沒有忍心送親兒子進監獄,而是選擇搬離舊居,去了鄉下,徹底遠離了他。”
有些裂痕一旦產生,就再也修補不好了。
“你沒有再調查嗎?到底是誰將那些東西放進你抽屜裡的?”薇薇問。
“查了,但是沒查到。”他懷疑是他的小叔叔做的,因為隻有他在那兩天去過他家。
沒有找到真凶,他就永遠是嫌疑犯。
賀亭川的目光暗下來,瞳仁裡隱隱透著些狠厲,一隻野獸在他身體裡橫衝直撞,呼之欲出。
幾年前,他任憑那隻野獸跑出來,攪了個天翻地覆。從那時候起,他變成了另一個人,戴上麵具,隱入黑暗。
“外麵那些關於我的傳聞都是真的,我傷害家人、朋友,殘忍、冷漠、自私……”
薇薇不忍再聽,她伸手捂住他的唇,阻止了他後麵的話。
賀亭川目光一滯,怔住了。他身體裡麵那隻即將跑出來的野獸,頃刻間退了回去。
手中的打火機“啪嗒”一聲落到了地上,唯一的光源熄滅,屋子重新墜入黑暗。
女孩的指尖有股奶油的甜味,令人心動的安心與溫暖。
她的聲音也和那味道一樣甜:“你知道的,他們說的那些都不是你。哥哥,你很溫柔,是我見過的最溫柔的人,無論旁人怎麼說,我都會一直喜歡你。”
他在那黑暗裡,將她摁進懷裡抱住,胳膊用了很大的力氣,幾欲嵌她入骨髓。
其實,他心裡清楚,那些事和他脫不了乾係。
如果不是因為他,那些人就不會找到他的父母和朋友。是他讓他們接一連三地卷到這風暴裡來。
薇薇感覺到了他胸腔的起伏與震動,賀亭川的喉嚨,在她的額頭上滾動,他喘氣又吞咽出聲。
她回抱住他,撫慰地拍了拍他的後背。
薇薇模模糊糊地想,這一刻,沒有光或許也很好。
她舍不得戳破他那個柔軟的內核。
許久,賀亭川的情緒平複下來,薇薇撿起地上的手機,打開了電筒。
入眼之內,是一個中式裝修的餐廳,客廳一側的牆壁上掛著一些老照片。
她走近,舉著光照上去,看到了少年時代的賀亭川——
那時候他在每一張照片裡都露著笑臉,是矜貴溫潤的公子哥。
他穿騎馬服、穿純白的衛衣、穿賽車服、穿球衣,唯獨不穿黑色的西裝……
大約在六七年前,她和葉柔出去玩,機緣巧合和賀亭川見了一麵,那時候的他會笑,也沒有如今這樣的冷冽。
“哥哥,牆上的這些照片我們能帶回家裡嗎?”薇薇問。
“可以。”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