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墨家興盛的時候, 若有人在田間看見一個赤腳麻衣,形容簡樸,分文不取而幫百姓耕種勞作的人, 定是正統的墨家傳人。
他們不愛穿鞋, 並非是買不起, 連攻城的雲梯都能造,織一雙草履很難嗎?
作為春秋戰國與儒學並稱的顯學,不乏有追求理想的富家子弟入墨。赤腳麻衣, 是為磨煉意誌, 與貧民同甘, 隻因享樂是墨者的大忌,與“兼相愛”背道而馳。
也是蘇緩年少,若他長大,同樣需要遵循墨家教義, 成為與父親一樣的男子。
可如今的時勢哪能一樣呢?
他急急地說這些話,全都出自真心, 他像售貨員給顧客推銷一樣,極力地推薦自己, 生怕顧客有一絲的不滿意, 從而不再光顧, 隻因秦大一統以來, 英主們都對墨者不感冒, 秦始皇帝是,漢太.祖高皇帝也是。
蘇緩一路跋涉,經曆了太多太多,也懂得了太多太多。
梁王殿下年紀小,怎麼可能喜歡他們的經義?墨家經不起衰微了, 再衰就要滅亡,於是他模模糊糊地想,隻要崇墨的芯子不變,外在都可以改。
他隻怕大王不給他棲身之地、報恩之所,捎帶他一程後,遣送銅錢讓他下車。他不要錢,也不要華貴的吃食衣物,他隻求大王收了他!
蘇緩還要開口,做一個舌燦蓮花,推銷周全的售貨員,劉越終於回過了神。
梁王殿下第一次遇見這樣的情形,他還沒有進行親切友好的交流,用吃食誘惑,用住所吸引,送上門的人才就把底牌全抖落了個乾淨,眼巴巴求著建設和諧美麗的新莊園,還說自己懂得機關術。
劉越:“……”
原來出門一趟就能撿人,還能心想事成!
不過,雲梯就不用了叭。
麵對自報大名的蘇緩,他軟軟開口:“好,孤答應你。”
伸出胖手指了指前方:“這是母後皇兄賜給我的梁園,你就居住在這裡,開始可能有些孤獨,以後將會越來越熱鬨。”
至於不穿鞋的小愛好,隻要他們不覺得痛,劉越哪裡會是強迫他們改變的魔鬼上司呢?
蘇緩已經被從天而降的餡餅砸暈了。
他傻了半晌。
居住在這裡——一個遮風避雨固定的家,祖師爺在上,真的不是他在做夢嗎?
蘇緩呼吸急促,忍著哭腔說:“草民謝過大王,謝過大王!”
他放下甜漿,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意欲行五體投地的拜禮,可這熟悉的動作,讓看呆聽呆的兩個伴讀渾身一震,生怕再現滾地的一幕。
劉越飛速起身,趕在落地前將他扶起,小眉頭皺了起來。胳膊太細了,還沒有他的粗,得養得壯壯的才好。
好懸勸止蘇緩下拜的念頭,一切等養好身體再說,梁王殿下沉思著,不經意地問:“你的師叔……”
蘇緩一抹眼淚,連忙掏出衣襟的令牌,希冀道:“若您不嫌,我將找尋我所有的師叔,他們一定會很高興。也請大王收留他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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審食其過了無比煎熬的一個時辰,一張俊臉變來變去,終於,前方的後車廂有了動靜。
得賴梁園令呂玢的協助,裡邊人逐一下了馬車。建成侯府的公子,絳侯府的公子,在梁王殿下的率領之下,朝辟陽侯府的車架走來。
還有一個陌生的孩童,分明是方才攔車的小難民,如今換了一身衣裳,竟也亦步亦趨地跟在劉越身後,手握水囊,一副隨扈的姿態!
不好的預感成了真。
審食其驚愕之餘,下車向大王行禮,想說一切都是誤會。
他思量著要不要致歉,誰知事情並不如他預料的那般發展——
小難民竟是朝他露出感激的神色。
在墨者看來,私自複仇不被允許,一切交由律法與君王裁定。何況五十鞭沒有真正地落在他身上,若是沒有辟陽侯,他如何能夠遇見大王?
此時此刻,蘇緩不見害怕,而是低聲說道:“草民多謝辟陽侯。”
審食其:“……?”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讓他高高提起了心,笑容都變得勉強起來。
這孩子腦子沒問題吧??
找到了覺悟極高的莊園新住戶,劉越一時間生不起心思,也沒空改造辟陽侯,同他說話的興致都淡了,隻點點頭,轉過身,往梁園的大門走去。
可不說一句話的冷處理,更叫審食其忐忑難安,恍惚在那張白嫩的圓臉蛋上看見了漠然。
這和從前對他甜甜笑的大王不一樣。
深知太後對於幼子的疼愛,太後寵信他,可跟梁王殿下比起來,又孰輕孰重呢?何況造紙,可是大王親創的功勞,若是大王不同意,太後如何會將造紙之權撥予他?
他不敢生出怨懟,再一次懊悔方才的所作所為,抬腳跟了上去。
進莊便是一望無際的田野,雜草環繞低矮的茅屋,三三兩兩,透出破舊的味道,一條清澈的溪流蜿蜒,流到看不見的遠方。
田野左側是鬱鬱蔥蔥的山林,右側是低窪平地,布滿棕色的黃泥,其中還圍了畜欄,同樣破破爛爛。
正有仆從打著水,裡裡外外擦拭茅屋,見了大王連忙行禮,等候梁園令的調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