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頓飯吃完, 天光已經開始轉亮。
北城入冬之後難見陽光, 江麵上的霧氣依然沒有消散,上班族卻已經開始出動,高架上的車輛漸漸多起來。
車輛行駛緩慢,容嶼用毯子把倪歌裹起來,放低她的座椅:“你睡一會兒吧,醒了就到醫院了。”
她的腦袋在椅背上蹭蹭, 蹭掉毯子蓋住眼睛的部分。
露出一雙烏黑明亮的眼瞳, 一眨不眨地看著他:“這算不算疲勞駕駛?你也一宿沒睡。”
容嶼笑了:“我三宿不睡都沒事。”
他說著, 去拍她的腦袋:“趕緊閉眼。”
綿羊姑娘動動耳朵, 乖乖縮下去。
半晌。
狹小的空間裡, 響起她小小的聲音:“容嶼。”
“嗯?”
“活久一點。”
“……”
容嶼微怔, 笑起來:“好。”
然後, 他聲音很低地,溫柔地說:“我們一起,白頭到老。”
***
倪媽媽做了一個夢。
她在濃霧中行走,一隻手提著盞精致可愛的小燈, 另一隻手牽著一個小朋友。
小朋友安安靜靜地, 一直走到濃霧儘頭, 才轉過來, 對她說:“謝謝你送我到這裡,把燈給我吧。”
她依言將燈交出去。
蹲下.身, 苦惱地問她:“為什麼倪倪不喜歡我呢?”
小朋友奶聲奶氣:“我也不喜歡你。”
然後拿起燈, 轉身就跑了。
濃霧的儘頭仍然是濃霧。
她在原地站了一會兒, 醒過來。
天空陰霾,空氣中水汽凝集。
天光一點點轉亮,空中聚集著大團大團的烏雲。
病房內很安靜,風從窗戶的罅隙溜進來,小幅度地帶起藍色窗簾的邊角。
她收回目光,動了動手,才發現床邊趴著一個人。
“……倪倪?”
倪媽媽愣了一下,下意識抽出手,摸摸她的腦袋,“你怎麼在這兒?你還好嗎?”
倪歌揉揉眼睛,醒過來:“沒……我沒事。”
媽媽坐起來,看著她。
“我剛剛過來,護士囑咐我,等你醒了,提醒你吃藥。”倪歌坐在床邊,停了一下,解釋道,“爸爸單位有事,剛剛才走,哥哥說他下午過來。”
倪媽媽沒問他們:“你什麼時候過來的?吃早飯了嗎?”
“吃了。”倪歌訥訥,“我還……多打包了一份粥,你現在要吃嗎?”
媽媽輕輕搖搖頭:“我現在不餓。”
微頓,她又問:“你今天不用回學校嗎?”
“今天不用,導師不在。”
倪媽媽點點頭,不再問。
天空中雲層流動,病房裡沉默一瞬。
“……對不起。”倪歌握著她的手,垂下眼。整個人蔫兒唧唧的,小羊耳朵也沮喪地垂下來,“我……容嶼跟我說了之前的事。我不該什麼都沒問,就發火。”
倪媽媽好笑地看著她,一手撐住腦袋,一手摸摸她的小羊毛。
像無聲的安撫。
“我大學都已經快要畢業了。”倪歌很不好意思,“卻還在跟媽媽吵架。”
“……”
“惹媽媽生氣。”
“……”
“我……”
“那又有什麼關係。”媽媽突然打斷她,聲音不大,聽起來溫柔極了,“你也從來沒跟我說過,你是這樣想的。”
倪歌微怔,眨眨眼,鼻子突然有些酸。
“昨天晚上那是氣話……”她垂下頭,小聲,“我沒有覺得你的人生很失敗。”
倪媽媽輕輕笑起來。
“我研究生一畢業,就跟你爸爸在一起啦。之後有了清時,我為他們兩個,放棄了進修的機會。”微頓,她聲音很輕地說,“雖然我跟你爸爸總是意見不合,但是在這件事情上,我沒有後悔過。”
她抬起頭,掐掐倪歌的臉:“可是,倪倪。如果將來你後悔了,我該怎麼辦?”
我不想看到你過得不好。
我怕看見你不開心。
倪歌愣了愣,低下頭捏她的手指。
“而且……容家的那個孩子,從小就不太靠譜。”媽媽眉頭微微皺起,“你知道嗎?媽媽學生時代,也遇到過那種校霸。”
“……”
他其實也不算校霸吧。
倪歌想。
世界上怎麼可能有這麼蠢的校霸。
“我讀高中時和校霸同班,他在外麵混社會,跟誰都稱兄道弟。”倪媽媽很認真地回憶,“後來我讀本科時,他的兄弟們被□□辦帶走大半,他就開出租車去了。等我研究生畢業,他還在開出租車。”
“……”倪歌捂住臉,“容嶼在您心裡,一直是這幅樣子?”
“……不然呢?”
倪歌笑起來:“你和爸爸總是意見不合,他害得你沒辦法出國進修,還經常不在你身邊……那你還喜歡他嗎?”
“喜歡。”
“多喜歡?”
媽媽眉眼微彎:“想一直跟他在一起。”
倪歌笑了:“我也是呀。”
“容嶼那個家夥,以前脾氣很壞,成績不怎麼好,還老是欺負我——但他早就改邪歸正了。”她停了停,眼睛亮晶晶的,“而且,無論成年之前,還是成年之後……隻有他對我的信任,是完全沒有理由的。”
他真誠而坦蕩。
“他從來沒有乾擾過我的判斷,反而是,他一直走在我前麵,把障礙掃除乾淨,然後讓我自己做選擇。”
“……包括,公派留學的事。”
倪媽媽有些意外。
她問:“你改變主意了?”
“媽媽,你沒看到的東西,我替你去看。”倪歌直視著她的眼睛,難得地堅定,“但這並不是因為我向你妥協了,或者我低頭……而是我想清楚了,我的確想去。”
“我不是為你去的,我是為了我自己。”
倪媽媽的手停在她的臉頰旁邊,盯著她看了很久。
儘管這話聽起來幼稚又彆扭。
然而,良久。
她還是捏捏她的臉,笑著輕聲附和:“好,是為你自己。”
“容嶼人呢?”微頓,她好奇,“他送你過來的嗎?”
“對。”倪歌說著,打電話給他,“他在樓下,我讓他上來。”
三分鐘後,容嶼邁動長腿,以勝利者的姿態,囂張地上樓,走進病房門。
然後藏起招搖的大尾巴,假裝恭順地打招呼:“阿姨好。”
倪媽媽正想開口。
他先一步上前,一臉認真地敬了一個禮:“阿姨!我想邀請倪歌,跟我一起接受組織的政審!”
“從今往後,我所有勳章,都有她一半!”
病房瞬間陷入死寂,氣氛緊繃得好像水珠滾落的前一秒。
倪媽媽愣住。
想起很多很多很多年前,也是這個少年,站在這裡。
拉著她的手,一臉認真地說:
我想娶她。
讓她嫁給我,好不好?
她怔了半天,徐徐回過神:“為什麼這麼多年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