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淩霜實在開心得不得了,追著秦翊說了一路。
“哇,你這人,真虧是投胎做了侯爺,不然要是去賭場裡設局害人,隻怕一害一個準,你說說,你怎麼那麼會設局?把趙景算計得死死的。先用他覺得自己能贏的東西,引他入局,打馬球,他覺得容易,能贏你才答應的,然後害他輸個慘的,趁他想扳回本的時候,這才圖窮匕見,讓他下真正厲害的賭注,再用你一定會贏的方法贏他,賭場設局讓人傾家蕩產都是這樣的套路,先讓人覺得能贏,再讓人輸,賭紅了眼,就不管能不能贏,一通亂下賭注,隻要有得賭就會繼續賭了……我娘跟我說的套路,你是全用上了。”她把秦翊一頓誇,打著馬圍著秦翊走,從四麵八方來誇:“你怎麼這麼厲害啊,秦翊。”
饒是秦侯爺什麼世麵沒見過,也被她誇笑了。
“差不多是你說的套路,但有一點不一樣。”秦翊淡淡笑道:“不管是馬球,還是騎射,我都一定會贏,沒有區彆。”
淩霜的回應,是又重重在他背上拍了兩下,反正這家夥騎射這麼厲害,想必身體也好,打不痛。
“唉喲,你能不能彆那麼得意了,我真看不下去了。”她也說不清是在氣還是笑,對秦翊道:“你怎麼那麼能裝啊,我真想把你臉撕開看看,你是不是在躲著笑呢。怎麼會有人頂著一張雲淡風輕的臉,說出這麼欠揍的話啊?”
她這人也確實是好得快,一番馬球打下來,又救了火炭頭回來,頓時整個人都開心了,把挨打和離家出走的事都忘了,要是世上的人都像她這麼容易忘卻痛苦,大概就沒那麼多的遺憾和苦痛了。
秦翊見她圍著自己一頓誇,又是誇他計劃周密,又是誇他膽大心細,道:“還有一點你沒說到。”
“什麼沒說到?”淩霜好奇地道。
拍馬屁她還是厲害的,不信自己還能漏了什麼。
“我如果不選在馬球場,火炭頭也在的時候賭,而是賭完了讓他從家裡送過來的話,趙景的心性,可能送過來的是一匹死馬。”
淩霜打了個寒顫。
“得不到的就毀掉,倒也是他的脾性。”她很公正地評判道,想一想,直接哀歎起來:“唉喲,怎麼辦啊,卿雲還得嫁給他呢。”
秦翊沒想到她還能第一時間想到自己家人。
“你家裡人不是對你不好嗎?”
“那是我娘,我隻跟她吵了架,又沒和卿雲吵架。”淩霜在外人麵前也是一樣地護短,道:“而且我娘也不是對我不好,她隻是在用她的方式對我好。本心是不壞的,隻是我們實在有太多分歧罷了……”
“那你怎麼不回家?”秦翊問得直接。
“因為她打了我啊,她打我,就是她錯了,而且她也太不講道理了。”淩霜道:“我娘對我好,但她不一定懂得我。我對我娘好,不代表我要委曲求全順從她,她很愛我,我也愛她,但我們還是可以有需要解決的問題,解決了之後,我們都會更好,而不是掩蓋問題。”
“離家出走也是解決問題?”秦翊淡淡問。
淩霜沒理他的嘲諷。
“當然是解決問題,她打了我,我就讓她知道打我的後果,她要調整對待我的方式。這世上沒有什麼是死的,人和人之間的關係,都是在每時每刻不停變化的,要調整出一個合適的相處策略來。一味順從才傻呢?難道你覺得自己的母親是塊石頭,不相信她能突破她的局限?對她這麼沒有信心?”淩霜歪理一大堆:“最講孝順的儒家,都講‘小杖則受,大杖則走’。當臣子也有諍臣呢,不是一味地順從……”
“那你是諍女?”秦翊又開始講他的冷笑話。
“我是會打得你哇哇叫的婁淩霜!”淩霜直接要揍他。
秦翊這人看起來雲淡風輕的,整天一張處變不驚的臉,其實偶爾來一句,又氣人又好笑,淩霜追著他打了一陣,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來。
“對了,你之前說你想到怎麼回答我了。“淩霜道:“你為什麼總是冷著臉什麼事都不乾,還厭惡這世界的理由,我要聽了。”
秦翊答得氣人:“我不想說了。”
“你敢。”淩霜立刻挑起眉毛,見秦翊不吃這套,又曉之以理:“大丈夫一言九鼎,你說了要告訴我,怎麼又不說了,這叫說話不算數。”
熟悉她的人都知道,不說給她,她是不會放過秦翊的。
此時他們已經走到秦府的外牆下,薔薇開了滿牆的花,垂下來,頭頂還有高大的梨花樹的樹蔭,這是百年根深葉茂的老梨樹,也是百年根深葉茂的侯府。這一片都是秦家的產業,四周無人,又有隨從遠遠跟著,無人能靠近,地方也對,時機也對,確實是個適合說話的好時候。
秦翊就在這時候回答了淩霜當初在趙家的竹林裡提出的問題。
“你問我,為什麼能輕易改變很多人的命運,也能輕易救火炭頭,為什麼什麼不去做?我想了想,因為這不是我信奉的東西。我從小學的東西,是如果想改變這世界,有個更好的辦法。不是救一匹馬,一個人,而是一直往上走,走到廟堂之高,從上而下,去改變這世界。你是讀書的人,也知道,一條政令,一道奏折,一場戰爭,就能決定千萬黎民的福祉,這是這世上的唯一的正道,比一切小事都來得有意義。”
他平靜地說到這個,淡淡一笑,道:“但我不能去做。”
淩霜睜大了眼睛。
聰明如她,早已猜到秦翊說的是什麼,撇去那些打鬨和遊戲,水底下沉著的,永遠是鐵一般的事實。
而秦翊繼續說了出來。
“你說要做諍臣,其實臣子有很多種,有開疆辟土的,也有需要你什麼都不做的。”秦翊道:“我高祖父征南詔,破南胡,轟轟烈烈,歸來封的是文遠侯,這是他該做的。但我曾祖父不理兵,我祖父當紈絝,這也是他們該做的。我父親,生來富貴,世代簪纓,就應該被賜婚,就不能做官,諸事不成,潦倒一生。”
他平靜道:“你問我為什麼不訂親,為什麼不參加花信宴,是不是等賜婚,我不是。我想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我想終結在這一代。秦家有旁支,有宗親,有族學,等我這一支歸於沉寂之後,以後的人都是自由的。”
淩霜神色震撼。
“就像賀雲章?”
“對,就像賀雲章。”秦翊道。
淩霜以為他要回答的她上次問他的問題,其實他連上上次淩霜問他的問題也一並回答了,他這人真是,以為他神色淡淡沒留意,其實他每句話都聽到了心裡。
上次在獵場淩霜問他和賀南禎為什麼都不訂婚,他這次回答了他的那部分。
賀南禎的安遠侯府比秦家略弱些,畢竟當時秦家是大將軍,賀家是軍師,相比秦家那個莫名其妙,意圖卻又昭然若揭的“文遠”封號,賀家的安遠反而正常,所以賀家也少受了一些官家的忌憚,一直很風光,到大約四十來年前,最是得意。當時兩賀同氣連枝,煊煊赫赫,小賀尤其風光,又出了個才華橫溢還相貌極好的賀令書,官家也用上了對秦家的招數,賜婚文郡主,賀令書轉為閒職,外麵說著郎才女貌好一對神仙眷侶,其實也不過是給人看的罷了。要真是感情好,不至於到絕嗣。
絕嗣之後,過繼的賀雲章,就是秦翊說的,等主支歸於沉寂之後,剩下的人才得以自由。
淩霜神色震撼,但她是倔強的性格,凡事總是不放棄,道:“但人活一世,總要做些隨心所欲的事啊,如果大事不能做,你偶爾也可以做些想做的小事,像今天這樣救火炭頭,你難道不開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