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禔正跋涉在初春關外的爛泥巴裡, 作為索倫馬甲在關外多年的恩綽緊跟在他身後, 隨時預備著拉住直郡王—如果這位王爺一頭栽進爛泥巴裡的話。
“上一次本王來這, 還是十幾年前。”
胤禔拉著馬站在山坡上,這是紮營的地方。他不想住在本地的旗營裡,乾脆尋了個地方紮營。這裡後頭是白城,前麵是嫩江,順著嫩江往東走,就到了齊齊哈爾,也就是黑龍江將軍的衙門。
上次到這裡還是康熙第一次帶著胤礽和他出巡,胤禔還摔了胳膊, 一轉眼快二十年了。胤禔看著滿目星星點點的綠色感觸頗深, 雖然嘴上說爛泥巴,實際上這地方土質肥沃,但人煙極少。
“如今這麼荒涼,可惜了這片土,王爺您說呢?”蘇魯蹲下用手狠攥了一把黑土, 看著手裡的黑土黑的流油似的。
胤禔道“柳條邊沒多大作用,這地方太大了,光靠著黑龍江將軍衙門和旗兵開荒是不夠的。薩布素將軍怎麼會停止屯田呢?”
去年薩布素遭到彈劾,說他因官堡廢棄,於是停止屯田,將壯丁劃歸驛站, 存貯倉米, 支放無餘, 致駐防兵餉匱乏。去年年末,康熙緊急下旨給薩布素令他回奏自辯,然後薩布素就說已經命令齊齊哈爾、墨爾根駐防兵每年輪派五百人往錫伯等處耕種官田,穫穀運齊齊哈爾交倉。
今年,滿丕被康熙派到齊齊哈爾調查,為的就是查看恢複耕種效果如何。而胤禔……是個意外,他自求出京,康熙一是讓他離京,二來讓他做個監督,仔細看看究竟出了什麼事兒。
除了蘇魯,這次跟著胤禔過來的還有鑲藍旗輝發那拉家的羅多,還有戴佳氏的奇裡,加上巴特和薩賓圖,這都是胤禔用熟的人。
還有個是阿拉木的兒子,佟佳氏的佟藺,這小子正在做乾清門侍衛,是康熙派的。另外就是富察家的帕勒塔,這位考了幾年科舉也沒什麼結果,論理他的學問也還好,可考了舉人之後,會試怎麼也過不去。
既然如此,還不如老老實實當差辦事,帕勒塔好歹不必淪落到讓旗下隨意安置。他是直郡王的哈哈珠子,這個身份讓他不必苦兮兮的在而立之年從頭再來,隻管跟著直郡王就是了。
胤禔也想給他一個機會,畢竟是富察家的人,留著他總比放著不管要好多了。實際上這些年,胤禔對帕勒塔不太滿意,如果不是沒有更好的選擇,這家夥不會跑來向自己求差事。換句話說,他並不是忠於自己,隻是選了一套捷徑。
這種人或許將來會越來越多,胤禔打算先用帕勒塔試試,過去他用的都是門下奴才,或者如沈瞭這種天然的盟友。想帕勒塔這種心思的還是頭一個,權當給自己練手了。
“王爺,奴才倒是有些淺見。”帕勒塔果然主動站出來“奴才略略翻看過關外諸通誌,以這裡的土地耕種來說,如果沒有去年的災荒,薩布素將軍的舉措原本沒有問題。隻是,天災**,意外罷了。”
“這話奴才不敢苟同!”薩賓圖沒搭理阿林的阻攔,直接道“奴才以為,關外這種天候,一旦鬨災必然會影響耕種,到時候盛京、吉林都沒有糧,薩布素將軍豈不是白等。過去朝廷令墨爾根等地自耕自種,也不是斷了運糧,隻是以防不測罷了。”
“既然知道有天災**,就該減少**,以防天災!”
帕勒塔動動嘴沒說什麼,早年他們都在一起的時候薩賓圖對他這個“讀書人”就不太以為然,不想多年之後薩賓圖也非吳下阿蒙了。自己和直郡王到底不比他們忠心耿耿跟隨多年。
胤禔將他們的情狀看在眼裡,薩賓圖覺得帕勒塔是不忠誠的人,之前就勸過自己說帕勒塔不宜馬上伴隨主子左右。他笑道“怎麼,薩賓圖你也下了功夫了?讀了多少書,耗了多少油啊。”
“主子說笑了。”薩賓圖橫了帕勒塔一眼,道“如今主子您看重這些,奴才也該多讀點書,更上進,免得讓那些……的人專美於前。您給奴才這個機會,奴才感激不儘。”
“好了。你自己讀書就讀書,書裡的黃金屋、顏如玉都是你自己的,與旁人有什麼關係。”
胤禔看著他們,語氣嚴肅起來“你們都是我門下,我盼著你們都有出息,將來走出去,人家會說直王門下都有本事!而不是隻會在窩裡鬥,跑出去,人家隻會說直王門下都是土狗草雞,懂麼!”
“嗻,王爺的教訓,奴才等牢記於心。”
用帕勒塔敲打他們幾句,胤禔就命令隨員根據選好的地址紮營,他拉著帕勒塔和佟藺進了大帳,笑道“他們都是武人,彆慪氣,犯不著的。本王想問你,就你看,關外是不是關卡太嚴了些?”
帕勒塔明白胤禔的意思,點頭道“王爺說的正是。柳條邊就是一道,等到了墨爾根,這地方若不是生於斯長於斯,外人哪裡肯來呢。”
“蘇魯說這裡土質好,可這裡的氣候實在是苦寒不到萬不得已,就是能挖金子,恐怕也難吸引人過來。”佟藺此刻接著道“大部分闖關的人都願意定居在遼河,最遠不過吉林,那也是土地肥沃、麅子、魚鹿滿目皆是,沒人願意往這邊走。”
“也就是說,每年五百旗兵輪流種地,在這個地方做個夠分量的補貼是足夠的。隻是更多的,光靠旗兵就沒用了,對吧?”
“正是如此。”佟藺與帕勒塔點頭道。
“好吧,本王知道了。你們出去的時候令隨隊包衣去飲馬,然後挖灶做飯。”
晚些時候,營地裡篝火燃燒,灶上還有熱水在不停的翻滾,從嫩江打上來的水,還得用白礬澄過才能喝。胤禔的主帳在營地中央,其他人的帳篷圍著他,侍衛也守在大帳門口。
直郡王撩開帳篷走出來,已經吃過了晚飯,主食是稀飯,菜品是魚湯和烤肉。魚是新打的江魚,肉是麅子肉,熱騰騰下肚,讓人胃裡暖呼呼的舒坦不少。一路奔波的疲倦也減去不少。
胤禔肩上搭著披風,全都低聲道“主子,您小心身體,江邊風硬呢。”
“知道了。你去叫人瞧瞧,恩綽若是有空,讓他過來。”、
恩綽生在寧古塔,論起來還是薩布素將軍的老鄉,不管是對於這個地方、還是對於薩布素本人,和恩綽聊聊都沒有壞處。
恩綽身量中等,圓眼長眉,倒是有壽數的長相。這兩年在京中隻管跟著胤禔,臉上風霜之色也輕了不少,他也到了不惑之年,如今除了仕途也就忙著兒女了。
“本王記得,你兒子也不小了罷?”兩人站在江邊,胤禔問道。
恩綽就道“回王爺的話,那小子前年就進了咱們鑲藍旗火器營,都是王爺的關照,否則就他那個材料,怎麼會被選進去呢。”
“話也不能這麼說,虎父無犬子,我記得你家恩和禮,是個能乾的好孩子。”如今胤禔說話也帶著些老氣橫秋的調調,“不要客套。本王叫你來,是想和你聊聊黑龍江將軍。”
這之後又過了幾日,胤禔帶著大隊人馬終於趕到了齊齊哈爾,距進城還有五、六裡,就見有人在等著他們。來人乃是薩布素之子常德,帶著將軍馬弁們。
“罪臣之子常德,拜見直郡王。”常德帶著馬弁們跪在地上。他和康熙、成德年紀相仿,可彆說京城裡的皇帝,就是相比成德,看上去也要蒼老許多。
胤禔跳下馬,幾步迎了上去將他扶了起來“千萬不要如此,汗阿瑪令薩布素將軍自辯,還沒有定他的罪。你這麼說反而不好,為何自貶若此呢?”
常德居然掩麵拭淚道“王爺有所不知,是侍郎滿丕說,我阿瑪已經是罪人了。”
“什麼?”胤禔大驚“汗阿瑪叫他來調查,又不是讓他來給將軍定罪的。常公快帶我去見見將軍!其他的,自然有本王做主。”
齊齊哈爾城中一派蕭條,主將病篤,還趕上了朝廷命人過來調查將軍,城中軍士打不起精神也是人之常情。薩布素在此地二十多年,幾乎是一手振興了璦琿、齊齊哈爾同墨爾根,當初成德做墨爾根副都統,就說薩布素推崇文學,振興教育,在當地威信很高。
滿丕八成覺得自己是欽差大臣,又理直氣壯,於是可以擠兌黑龍江將軍了。
“常公,敢問滿丕侍郎人呢?”佟藺問道。他看常德不認識自己,趕緊自我介紹“晚輩是二等侍衛佟藺,我阿瑪是佟佳氏諱阿拉木,此次奉皇命隨直郡王前來。”
“啊呀,是佟尚書的公子。”常德就道“唉,滿侍郎說要去璦琿城瞧瞧,前兒他去了十二堡。王爺,要不要末將通知副都統們過來問安。”黑龍江一地就有七個副都統。
“罷、罷,可彆這麼做。”胤禔道“皇上叫我來辦差,地方官,不涉案的我還是不見了。”
雖然如今沒有什麼皇子不可結交外臣的鐵律,但胤禔也不打算找什麼不自在,授人以柄。將軍府就在眼前,胤禔道“快命人通報罷。”
“王爺您來了,還通報個甚麼。末將阿瑪早就說了,您來了,趕緊請進府。”常德示意馬弁們“我隨王爺入府,王爺的侍衛隨人,你們要照料好了。”
薩布素七十有二,早前聽說他雖然年過古稀卻老而彌堅,尚有廉頗之勇。可胤禔被請入內室的時候,卻發現這位老將軍隻能掙紮著起身。
“您不必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