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在時,就曾經批駁過所謂的士人風氣,如君子群而不黨之言,有多少人能做到真的群而不黨呢!最後無非是黨同伐異,朝廷烏煙瘴氣,臣子不務正業。”
皇帝對新科進士的慰勉變成了訓示,大殿中落針可聞,隻能聽見上頭皇帝平靜的聲音:“朝中諸臣,哪一個清廉勤謹,朕心中有數。如都禦史趙申喬,其子趙鳳詔與噶禮一黨,貪汙十數萬兩,為禍一方!”
“朕已將趙鳳詔下獄,必定要嚴懲此等人,其父申喬為兩朝老臣,”胤禔拿起手中的一本奏折,“卻能大義滅親,求朕嚴懲趙鳳詔。而趙鳳詔與噶禮曾經窺視宮闈,行為不軌!”
“申喬卻公允勤謹、清廉自守,有古君子之風,其子燕詔、熊詔為人、文章甚好,隻有鳳詔令其家門楣受辱,可見是其人平日不重視修身、養德之故,而與趙氏無乾。”
“趙申喬在朝數十年,多得先帝、朕之褒獎,朕不能有負忠臣。趙申喬,升為左都禦史,加資政大夫銜!其子熊詔,入庶吉士,受翰林編撰!”
“臣趙申喬、趙熊詔,謝皇上恩典!”
趙家父子出列謝恩,周圍的人都滿眼羨慕,但趙氏父子內心是個什麼心情,就隻有他們自己才知道了。
“好了,朕的話都說完了,諸卿也要好生自重,珍愛自身,勿要辜負朕心。”胤禔結語,而禮官接到示意,等皇帝話音落下,禮官默念兩個數,而後高聲喊道:狀元上謝表!
之前傳臚唱名的時候,孫嘉淦哆嗦了一遍,定了定神才能保證沒走音。而王世琛這會也開始哆嗦了,雙腿有點不知道該怎麼走到,一路活脫像木頭人似的出列站在了大殿中,他還擔心自己聲音不夠洪亮,大聲道:“賜一甲頭名進士臣王世琛等,誠惶誠恐頓首百拜……”
這狀元嗓子可夠亮的,胤禔有點走神,狀元上表就是官樣文章了,所謂“駢四儷六,錦心繡口,宮沉羽振,笙簧觸手。”說的就是四六駢文了。
胤禔在寶座上不顯眼的擺擺手,一直侍立在旁的總管太監秦吉了靠了過來,皇帝悄聲道:“一會你去揆敘那問問,朕記得,戴名世是不是也參加科考了?”
“嗻,奴才記住了,問揆敘戴名世的事。”
新科進士麵聖之後,一甲三人就要出去跨馬遊街,其餘人要退出修整,晚些時候就是瓊林賜宴了。
而皇上在瓊林宴出現的時候,也沒有如清晨那會,滿身堪稱“金碧輝煌”的坐在寶座上。這個時候的皇上隻穿著黑色繡金的袍子,也沒有戴帽子,帶著子侄們出現在了瓊林宴上。
胤禔滿臉笑容,舉著酒杯道:“爾等不必誠惶誠恐,否則,朕豈不是掃興之人。”
等新科進士們都謝恩坐好,又聽皇上說道:“瓊林宴常有禦製詩,不過朕實在不長於此道,隻好擬一句,看你們如何展才了。”
新科進士們的注意力都被皇帝牽引到了展才上了,皇帝還讓人記錄在場百餘名進士的詩作,而他自己趁著這個功夫悄悄離場,還帶走了一個人。
“戴名世,為何麵色鬱鬱啊?”皇帝饒有興致的看著眼前的中年男人,道:“你的名次是二甲六十七名,倒也還可以嘛。”
二甲一共才七十二個人,然後是二十左右三甲進士,這名次屬於靠後了。戴名世自負才華驚世,可科舉不順也就罷了,終於等到了揚眉吐氣的時候,居然才是二甲六十七……這不正常!
要不是殿試名次,估計戴名世能扯著嗓子大喊:一定是有人作弊了!考官受賄了!
然而本次考試的考官就在自己麵前的時候,一向自詡有骨氣的戴名世,也馬上就跪了。然後垂手應道:“臣惶恐,臣……”
“好了,已經考中了進士,就該高興些。”皇帝帶著微妙的笑意,道:“你的南山集,朕拜讀過了。”
“……”戴名世猛地抬頭看向皇帝,這在禦前是大大的失儀,但這會戴名世已經顧不上這些了。他張著嘴,看著對麵這個比自己年輕很多的男人,嘴唇囁嚅,卻說不出話來。
“彆緊張。”胤禔笑笑:“朕要是想怎麼著,就不會把你這個大才子叫道這裡,你知道這是哪嗎?”
“微、微臣不知道。”戴名世連頭都不敢抬了,他從未進過宮,方才跟著走也也沒敢左顧右盼,如今天色微暗,他隻知道自己從保和殿被人叫走,然後好像是往北走,又拐了個彎。
“這是昭仁殿,對麵是弘德殿,是皇子、宗室讀書的地方。”皇帝換了個口氣,語氣很冷,“這個地方,就是崇禎殺死昭仁公主的地方。”
戴名世把頭埋得更低,如果地磚有縫,恐怕他現在就能鑽進去。南山集裡寫了什麼,這會一字一句的鑽進了戴名世的腦子裡。
這就等於一個知名學者,在自己的書裡明示過“本朝可不是正統哦”,偷偷說說可以,被皇帝抓到了現行,當麵對質,這顯然就不是什麼好玩的事兒了。
戴名世要骨氣,但他也要命,或者說他更要命。他戴家上下百十來口性命,就要看他現在應對了。
“臣,當年輕狂狂悖,不知所謂,一時糊塗而寫下那等文章。”戴名世為自己辯解道:“後來門下,臣的學生說要編書,臣也沒多想,就……”
“總之,是臣一時糊塗,一時糊塗!”
“朕不打算殺人,你不用這麼緊張。”胤禔笑道:“朕還打算讓你入武英殿。陳鵬年知道吧?他也在那。朕打算讓你們,還有其他一些人編書,編一部稗官。”
“從春秋戰國開始,直到前朝末年至今,朕希望這部書可以參考稗官野史,但如果裡麵涉及重要的軍政命令,一定要如實編撰。”所謂非虛構,胤禔希望這套書可以作為通俗易懂但基本準確的書籍,當然了,也必然會有一定的傾向性。
“皇上,那,前朝末年,本朝之初,有些東西……”敏感事件那麼多,戴名世想為自己掙紮一下,這個差事恐怕不太好辦。
胤禔歎了口氣:“如果讓你寫三國,你寫不寫曹操屠徐?或者程昱雜以人脯?都寫,寫下來嘛,從春秋開始寫,坑殺數十萬啊、破城劫掠啊,一個也彆少。國史館還有曆代朝代更迭,因為戰亂、殺戮、饑荒和疾病導致的人口損失,你們也寫下來。”
總的來說,在人類走入二十世紀中期之前,所有的古代王朝、近代資本積累時期的國度基本是比爛大賽,隻是有些能讓人心理底線比較高,真的被餓死也不會怨恨—嘴炮說法是真是假就不得而知了。而有些讓人心理底線比較低,水平線上下浮動的垃圾行為讓人無法接受。
與搞什麼見鬼的文字獄,還不如換個法子。人類天然對故事感興趣,枯燥的數據圖表沒人願意看,但妙趣橫生,又不失嚴肅的故事,卻能引來興趣和探究**。
而官方的東西天然的不討好,既然如此,就讓一群官方身份的文人去編撰不夠嚴肅的稗官,去引導輿論。正經的讀書人,尤其是做學問的人,都不會喜歡乾這個。但誰讓戴名世不想死,想活呢,皇帝伸出來的橄欖枝,他必須接著。
“戴名世,不要讓朕失望,好好乾活。”
新科進士、有一定知名度的學者戴名世,此刻失魂落魄的離開了乾清宮地界,被太監又送回了保和殿。胤禔當然不知道,他無意中避免了原本會發生的,趙申喬為了自己兒子熊詔的狀元去舉報戴名世誹謗朝廷的爛事。
他坐在昭仁殿裡,突然笑道:“快出來罷,還在書架後頭也不怕憋著。”
“阿瑪!”
昭仁殿被胤禔改成了書房,孩子們都能過來借書讀,蘇日格也不必去看新科進士,就跑來了昭仁殿。胤禔早就發現她在這了,不過也沒叫人清場。
“在讀什麼?”皇帝臉上的笑容不同於方才的虛偽,而是關切的笑意,他看著女兒舉起來的書,是南華經。“你對莊子感興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