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侍婢春華在側,聽得微有遲疑,低聲道:“夫人,老爺的喪期還沒過呢……”
“死人礙不過活人,已經這步田地,再守下去還有什麼意思?”燕琅淡淡道:“沈伯,去準備吧,咱們堂堂正正,問心無愧,父親九泉之下得知,不會怪罪的。”
老管家笑著應了一聲:“好。”
……
那內侍被刀鋒逼出沈家門口之後,冒了滿頭的冷汗,既是畏懼沈家這群命都敢不要的瘋子,又不敢想象回去複旨之後,皇帝會作何反應。
一滴冷汗從額頭低落,也將這內侍從混沌中驚醒,像是做了一場噩夢似的,他不覺打個冷戰。
老管家帶著十來人從裡邊兒出來,見到的便是這幕,客氣的停下來,道:“雖說已經出了沈家的門,可這兒畢竟也是我們家門口,還請這位中官挪個地方,到彆處去發愣吧。”
那內侍這會兒是真怕了沈家人,木然的往路邊走了走,卻聽身邊的禁衛問老管家:“您這是要去哪兒?”
“夫人吩咐我去置辦些酒菜,今日與府中人共飲,”老管家坦然道:“人之將死,總得暢快一回,不是嗎?”
那禁衛聽得默然,臉上卻顯露出敬慕之色,向老管家頷首致禮,目送他離去後,道:“咱們也回宮去複命吧。”
……
柔然國書上所提的賠償要求,皇帝都可應允,唯有那條兄弟之稱,決計不肯點頭。
銀錢這種東西賠也就賠了,雖然都說真金白銀,但於他而言,卻隻是數目,但向“稱兄”這種喪權辱國的事情,卻是會被史官幾下,釘在恥辱柱上的,但凡有些羞恥心的君主,就不會答允。
天子之職莫大於禮,禮莫大於分,分莫大於名,這也是少數朝臣認同皇帝這般選擇的原因所在——唯名與器不可假人。
皇帝想這麼做,又怕百姓非議,邊軍反對,蘇皇後看出他心思,便主動進言道:“鎮國公忠烈,他的女兒想必也該有父親那樣大公無私的覺悟,知曉為國、為君分憂才是。”
“梓潼說的很是。”這話說到了皇帝心坎上,他欣慰的笑了笑,便順水推舟,吩咐內侍往沈家去走一遭,將這意思告知那位榮安郡主。
最初的時候,蘇皇後與晉王其實並不打算害死沈平佑,畢竟柔然此次來勢洶洶,沈平佑若是死了,昌源失守,柔然大軍便可長驅直入,一舉衝進大夏腹地,如此一來,誰也無法預料結局如何。
晉王對付沈平佑,是為了抗衡楚王慕容晟,而抗衡楚王慕容晟,無非是為了皇位,總不能為了打壓自己的競爭對手,直接把大夏江山葬送了吧?
可是計劃趕不上變化,不知道是哪一環出了問題,原本設置成的“戰敗”變成了“戰死”,連昌源也失守了,以至於柔然在這場和談中,一開始就占據了有利地位。
過去的錯誤已經無法再彌補,蘇皇後與晉王肯定也不會因此而對沈家心生愧疚,現下有這麼個機會,能把沈平佑的女兒送走,斬草除根,真是再好不過了。
皇帝隱約猜到了蘇皇後的心思,卻也懶得同她計較,畢竟此時此刻,他們的利益訴求一致。
內侍滿頭冷汗的回宮報信時,大夏最尊貴的這雙夫妻正相對用膳,雖然各自心懷鬼胎,場麵上倒十分溫馨靜好。
“你也是宮中老人了,怎麼這般毛躁?”
皇帝看著進殿之後,便癱軟在地上的內侍,“啪”的擱下筷子,含怒道:“沈家人是怎麼說的?”
林氏說了那麼多,每一句都是大逆不道,內侍身子抖得像在篩糠,嘴唇動了幾動,卻都不敢開口。
皇帝見狀,便知此行不順,麵色陰鬱起來,暴喝道:“講!”
內侍聽得一個哆嗦,卻也不敢再瞞,顫聲將自己往沈家去之後發生的事情講了,便跪伏於地,不敢作聲。
不隻是他,殿中的宮人內侍們都如同啞巴了一般,垂著手噤若寒蟬,寂寂不聞一聲,連蘇皇後都低下頭,默不作聲的停了手上動作。
因為此時此刻,皇帝臉色紅漲的嚇人,目光凶戾,宛如一頭隨時可能擇人而噬的暴虐野獸。
“賤婦敢爾!”伴隨著一聲怒喝,皇帝猛地躲過禦前侍衛佩刀,拔出鞘後,順勢橫劈,力道之大,竟叫那內侍人首分離,橫死當場。
那顆頭顱滾了幾下,停在了富麗柔軟的地毯上,鮮血噴濺,打濕了一側宮人的裙擺。
蘇皇後養尊處優久了,何曾見過這等血腥場麵,一聲驚呼剛剛溢出嘴邊,她便反應過來,顫抖著捂住了嘴。
“傳朕旨意,林氏言行無狀,大逆不道,即刻溢殺!”
皇帝怒意不消,咆哮道:“死後將其梟首,不得全屍安葬!”
蘇皇後聽得膽寒,情不自禁的打個冷戰,有內侍顫聲應了,小心翼翼的後退幾步,到了門檻處,方才轉身快步離去。
皇帝的旨意到了門下省,正逢侍中董紹在,看過之後,當即便皺眉道:“哪有君主降旨,隻為賜死命婦的道理?更不必說不得全屍這樣的惡刑了。林氏乃是鎮國公的遺孀,鎮國公屍骨未寒,陛下便下這樣的旨意,實在是叫天下人齒冷!”
另有給事中忍不住道:“鎮國公為國捐軀,朝廷卻叫他的孤女再去和親,著實……也難怪沈夫人不忿。”
董紹聽得冷笑,又有些失望的道:“昨日剛剛開始與柔然和談,今日便要賜死鎮國公的遺孀,陛下唯恐天下人不非議此事嗎?這旨意斷不可行!”
那內侍想起之前殿中咕嚕嚕打轉的那顆人頭,當場便跪下了,哭求道:“侍中若是要駁斥這旨意,還請自去與陛下分辨,奴婢實在不敢回去回稟……”
董紹原就反對和談,更加反對和親,又見這內侍可憐,便道:“也好。”
殿內的宮人內侍正忙活著收拾,將那無頭屍首搬運出去,皇帝坐回原處,摩挲著拇指上的那枚扳指,神情陰晴不定。
蘇皇後見他如此,心下頗覺畏懼,柔聲勸道:“林氏悖逆,胡言亂語罷了,陛下何必在意這等無知婦人。”
皇帝沒有理會她,隻靠在椅背上,細細思量此事,半晌過去,方才喚了人來:“去將前邊那個內侍追回來吧。”
蘇皇後見他這般反複無常,應對之間愈發小心:“陛下寬宏大量。”
“這都是誰惹出來的事?”皇帝冷冷瞥她一眼,不滿道:“為著沈平佑的死,武將們一個勁兒的上表,請求查處真凶,還沈平佑一個公道,現下柔然大軍壓境,若再殺了沈平佑的遺孀,軍隊怕就要亂起來了!”
蘇皇後心知他是在對晉王暗害沈平佑一事表達不滿,實在不敢多言,隻低下頭,謙卑道:“是臣妾無能,不能為陛下分憂。”
皇帝敲打了她一句,又給了棗吃:“幾個孩子年紀大了,也該娶個王妃收收心,再過些時日,便吩咐選秀,你也好生張羅著,看有沒有合適的人選。”
蘇皇後應了一聲,就聽外邊兒宮人前來回稟,道是侍中董紹求見,皇帝一聽,便知道是為何,幾不可聞的哼了一聲,起身往前殿去了。
……
老管家尚且不知宮中變故,自去酒肆之中置辦酒肉,叫人抬了,送到鎮國公府去。
沈平佑既死,沈家自該服喪,忽然大肆購置葷腥烈酒,自然叫人好奇。
老管家也不瞞著,自若道:“陛下降旨,叫我家姑娘去柔然和親,夫人抵死不肯,把傳旨的內侍打出去了,用不了多久,想必陛下便會傳旨抄家,人都要死了,吃個斷頭飯,還避諱個什麼?”
“老人家,你可彆胡說!”
酒肆之中不乏遊俠浪客,聞言紛紛道:“大將軍戰死,隻留了這一個孤女,陛下怎麼可能叫她去和親?豈不叫邊關將士寒心!”
老管家為之一歎,將柔然的國書內容講了,道:“柔然使臣就是那麼說的,陛下也答允了,我何苦拿這說謊?隻可憐我家老爺蒙冤而死,大仇未曾得報也就罷了,連自己僅存的女兒都庇護不得!”
“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有人激憤道:“不曾為大將軍伸冤也就罷了,竟還要將他的女兒嫁到柔然娶,叫那群畜生糟踐!”
“議和?議什麼和?早知如此,大將軍何苦打仗,直接投降,商量議和內容也就是了!”
“啪”的一聲脆響,赫然是個剽悍大漢將手中酒碗拍碎,怒道:“某家向來欽佩大將軍,雖不曾投身其麾下效力,卻也見不得這種事情!”
說完,便追上老管家,抱拳道:“初到金陵,不曾拜會過大將軍府,今日前往,還請不吝一杯水酒!”
老管家心知求酒是假,舍命相助是真,肅然向他一禮:“多謝壯士!”
其餘人為之觸動,心下激憤,震聲道:“我等也隨之同去!”
……
沈家的前廳容不下太多人,加之天氣並非酷暑嚴寒,便在院中空曠處擺桌設宴,仆從們走了大半,但也還剩下二十來個,更不必說有府兵相助,安置起來倒也不算麻煩。
燕琅將變賣家產而來的銀票與其他要緊事務收攏好,到了院中,便見府兵都身著甲胄,腰佩長刀,殺氣烈烈,神態慷慨激昂,顯然已經有了死戰的準備,不覺為之駐足。
係統道:“秀兒,你是不是又有什麼辦法了?”
“沒有啊,”燕琅平靜道:“我是人,不是神,而局勢就是你所看到的那樣,即便以一當十,沈家的府兵也不可能對抗禁軍和金陵守軍。”
係統給驚了一下:“那怎麼辦?”
“行就行,不行就死,”燕琅道:“他們尚且不怕,我有什麼好怕的?”
係統有些難過,道:“秀兒,要不你偷偷跑吧。”
“不。”燕琅道:“我的確怕死,但有些東西,比性命更重要。”
係統聽得默然,片刻之後,道:“值得嗎?”
燕琅道:“值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