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帳的簾子落下,秋風中搖曳幾下,最後歸於平靜,燕琅的歎息聲就像是落葉一般,悄無聲息的落到了地上。
“亂啊,”她道:“柔然都打到家門口了,邊軍內部竟然還是一團散沙。”
老管家笑著為她斟了杯茶:“要不怎麼說是來收拾殘局呢。”
燕琅將麵前茶杯分成兩撥兒,分析道:“父親的舊部大多對朝廷心有不滿,但仍有人對其懷有希望,兩下裡本就有所衝突;而以薛禮為首的所謂副帥一係,將領與監軍的關係也並非十分融洽,之所以能夠維持平衡,沒有鬨出亂子來,隻是因為有柔然這個大敵在前,局勢所限,但天長日久下去,未必不會生變。”
老管家聽得默然,隱晦道:“老爺在軍中的威望,也是一日日積累出來的,絕非一蹴而就,少爺想如同老爺那樣,叫邊軍如臂指使,怕還欠些火候。”
“自知之明我還是有的。”
燕琅聽出他話中深意,失笑道:“正如薛禮所言,這並不是沈家軍,元帥之職又非世襲,我自然無法號令三軍——彆說是他,即便是父親的親信舊部,視我如子侄的那些人,怕也未必想過叫我去統率這支軍隊。”
“沈胤之太年輕了,雖有功勳,但並不足以登頂帥位,也不足以與那些老將相提並論,”她道:“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老管家最怕的就是她被報仇衝昏了頭腦,急於求成,現下見她如此冷靜,不禁欣慰道:“是這個道理。”
燕琅知曉他好意,也是莞爾,拍了拍老人家的肩,道:“當彆人將沈胤之視為掃平柔然的悍將、大夏的支柱,而不是沈平佑的兒子時,這條路才算是走通了。”
老管家慈愛的看著她,感懷道:“願我有生之年,能夠見到這一幕。”
“不會叫您等太久的,”燕琅道:“霍去病封狼居胥時,不也才二十一歲嗎?”
……
第二日清晨,燕琅起個大早,照舊練過沈家槍法之後,又去清點沈平佑留下的親衛與昔年跟隨他征戰四方的那支河西子弟兵,將其編成一支偏軍隊伍,歸於自己名下。
“他這是什麼意思?”監軍李韜聽聞此事之後,大皺其眉,向左右道:“收攏親信,拉幫結派嗎?”
薛禮則道:“他既沒有逾矩之處,便無需理會。”
李韜聽得冷笑:“薛將軍,你的心可真寬!先前陛下打算叫榮安郡主和親的消息傳回來,邊軍就險些嘩變,現下沈胤之回來了,難道不會追究沈平佑之死的真相?有他領頭,邊關怕是又要亂了!你這個空降過來的副帥,又能頂什麼用?你說的話,有幾個人會聽?!”
薛禮道:“鎮國公為國捐軀,的確可敬,暗下黑手,延誤軍機之人,也的確該殺,定北伯身為人子,為父親求一個公道,又有什麼過錯?至於邊軍動亂……”
他摩挲著腰間佩刀,目光鋒銳難掩:“有我在一日,便亂不得!”說完,便向李韜淡淡一點頭,就此離去。
李韜見他這般不留情麵,臉上且青且白,見薛禮身影遠去,這才冷哼一聲,低罵道:“這個愚鈍武夫!”
心腹在側,低聲道:“沈胤之回來了,這可大大不妙,若是查到咱們身上……”
“他憑什麼查?要是沈平佑在這兒,我卻讓他三分,現下他老子都死了,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子,哪個把他放在眼裡?”李韜冷冷一哂,道:“叫人盯著他,若有異動,即刻向我稟報!”
或許是怕打擾到燕琅,係統話也說的少了,直到中午吃飯的時候,才問了句:“秀兒,你有主意了嗎?”
燕琅將手裡最後一口饅頭塞進嘴裡,道:“於我而言,現在就是最好的時候。”
“主帥沈平佑死了,他的親信副將因為資曆、功勳等原因,很難壓服眾人;薛禮雖是副帥,卻因威望不足,無力掌控全軍;監軍李韜與邊軍更是勢如水火,大敵當前,軍隊需要一個強而有力的把控者。我雖然較之他們年輕,也同樣不能掌控這支軍隊,但我具有他們無法比擬的優勢,那就是所有士卒的認可與偏向,乃至於沈平佑留下的無上威望。”
“資曆是可以用功勳替代的,”她道:“隻要我展現出一個優秀統帥的能力與素養,他們必然會奉我為主,受我驅使,日後即便朝廷再行委派新帥,也不過是我的傀儡。”
係統思忖片刻,道:“朝廷一旦得知沈胤之未死,必然會有所準備的。”
燕琅拔出腰刀,日光之下,鋒芒畢露:“所以,要快。”
皇帝決定與柔然議和的同時,便有人傳旨往北境去,勒令邊軍不得主動出戰,招惹是非,邊軍憤慨,卻也無法抗旨。
柔然得知這消息,便時常往陣前挑釁辱罵,後來見大夏無人出陣,便開始自昌源城起,劫掠周遭村鎮百姓,惡行滔天。
邊軍多半出於北境,眼見故土鄉親受柔然劫掠,血染大地,心中悲憤可想而知,燕琅整頓過麾下偏軍之後,便以五十人為限,以甲乙丙丁為號編成小隊,以遊擊的方式,應對那些零散的柔然騎兵。
這法子著實有效,各隊騎馬出行,神出鬼沒,幾日功夫便將方圓五十裡內的柔然散兵清理一空,分散而精悍的騎兵隊伍機動性也強,不等大部隊追出,便輕裝逃遁。
數次小勝累計起來,斬首較之先前兩方出戰,竟還要多,士卒間對於定北伯的評議,也從單純的鎮國公之子,轉為有勇有謀的驍將,自此威望日高。
柔然有心追擊,又不敢過分深入,隻得眼見他們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蹦躂,恨得心頭發癢。
眾將領見這方法卓有成效,便動了幾分心思,紛紛要求出戰,彼此輪番前去,出這一口惡氣。
李韜聽聞此事之後,一口氣險些沒喘上來,叫人找了燕琅過去,劈頭蓋臉的罵道:“定北伯,你簡直糊塗!朝廷正在與柔然議和,陛下嚴令不得出陣,你妄開爭端,挑起兩國糾紛,若是鬨大了,可擔得起這責任嗎?!”
燕琅平靜的看著他,道:“我有一問,請監軍回答。”
李韜冷冷道:“講!”
燕琅抬手一指北方,道:“昌源的百姓,難道不是大夏的臣民嗎?”
李韜就像是被剪了舌頭一樣,霎時間啞了,訥訥半日,也沒能再說出什麼來。
燕琅麵露譏誚,不置一詞,轉身離去。
薛禮聽聞此事,也是皺眉,見了燕琅之後,道:“定北伯,你心憐百姓,固然是好事,隻是現下大夏未曾收複失地,昌源仍舊在柔然控製之下,你如此莽撞,隻會激怒柔然,他們抓不到士卒,便會拿無辜百姓發泄,事態之後進一步惡化……”
燕琅淡淡道:“所以最好的選擇,就是什麼都不做,漠視事態發展嗎?”
薛禮默然不語,回帳之後,方才低聲歎道:“畢竟是年輕啊。”
李韜惱怒於燕琅的頂撞,又為他這個沈家子的身份不安,當日便寫了奏疏回京,彈劾定北伯任意妄為,不尊聖旨,此後,又幾次三番與燕琅有所爭執,薛禮居中調停,卻也無甚用處。
是日晚間,月明星稀,薛禮照舊翻閱過兵書後,便往帳中解衣就寢,半夜聽得城外鼓聲大震,一個激靈,登時翻身坐起。
“出什麼事了?”他披衣起身,手握腰刀,大步出門。
“不是這兒,”衛兵們臉上不安之色未散,道:“仿佛離此地有些距離……”
薛禮顧不得聽他們多說,匆忙間披上鎧甲,登城去看,便見遠處烽火連天,將這漆黑夜色燒的破裂,凝神去聽,馬蹄聲、鼓聲、叫喊聲如在耳邊。
他神色有些複雜,喃喃道:“是昌源城。”
如此過了一個時辰,便有人騎馬飛奔而至,到了城樓之下,揚聲道:“少將軍已克昌源,擒得可汗之子莫度,斬首六千,請薛將軍遣人前去鎮守,以防柔然反撲!”
邊軍口中所稱的“少將軍”,自然便是沈平佑之子、定北伯沈胤之。
薛禮聽得心頭微震,再去想前些時日燕琅所為,隱約意會到了什麼,卻也是模模糊糊,不甚清楚,然而昌源被奪回的消息,卻在耳邊縈繞不去,悅耳至極。
“擊鼓,”薛禮將心頭的疑惑與感慨按下,抬手道:“整軍出發!”
……
“萬勝!萬勝!”
夜色寂寥,士卒們的歡呼聲傳出很遠,先前昌源失陷,邊軍心頭隱忍了多少屈辱,現下重新占據昌源,他們心中的歡欣雀躍便有多深,抬頭望見燕琅時,神情敬慕,如同在看一尊神祗。
燕琅站在昌源城頭,麵北遠眺,篝火照在她臉上,有種說不出的冷肅沉靜。
幾個士卒快步走去,恭謹道:“少將軍,那個莫度,該當如何處置?”
沈家幾個府兵侍立在側,聞言幾乎克製不住心頭恨意:“殺了那狗賊,用他的人頭祭奠大將軍!”
“不,”燕琅道:“把他送到監獄去,著人嚴加看管,以我的名義給柔然軍帳送信,如若想換回莫度,便以北柔然劫掠的百姓交換。”
眾人為之一怔,反應過來,臉上敬慕之色愈甚:“是!”
“我能抓他一次,就能抓第二次,”燕琅轉向那幾個府兵,道:“一人兩用,何樂而不為?”
幾人敬服道:“是!”
李韜半夜被人叫起來,就聽說了定北伯大敗柔然,昌源城重歸大夏的消息,一時之間,真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乘車前往昌源時,他遠遠聽見士卒們的歡呼聲,期間夾雜著對於沈胤之的稱讚之語,不知怎麼,一顆心便漸漸的沉了下去。
一場激戰剛剛結束,戰場中尤且有未曾散儘的血腥氣,李韜抑製住這股叫人作嘔的氣息,滿臉慍色的近前去,向燕琅道:“定北伯,你瘋了嗎?!陛下正在與柔然和談,你怎麼能妄開戰端?來日朝廷問罪,我必然要據實稟報!”
周遭士卒聽得變色,麵上怒色沸騰,手扶在腰刀上,幾乎要近前去賞他一刀。
燕琅抬手,止住了激憤的士卒們,道:“在這之前,還是請李大人先回答我另一個問題吧。”
李韜被周遭殺氣難掩的目光看得膽寒,聲氣不覺也弱了些:“什麼?”
燕琅道:“你是怎麼串通儀國公,延誤軍機,害死我父親的?”
她語調平靜,話中之意卻如雷霆,如同一瓢水驟然潑進了油鍋,登時沸騰起來。
“什麼?大將軍的死與這狗賊有關?!”
李韜麵色慘白,再無問罪之意,隻強撐著道:“定北伯,你不要含血噴人……”
“你不肯認?沒關係,有人替你認了,”燕琅自懷中取出幾封書信,淡淡朝他一揚,道:“你暗中防備著儀國公過河拆橋,留下了當初密謀的書信為證,這會兒可都在我手裡呢。”
這幾封信乃是李韜有意留下的後手,自然格外謹慎,叫胞弟李信仔細收著,以防不測,現下這幾封信出現在沈胤之手中,想必李信已是凶多吉少。
李韜原就灰敗的神色中透出幾分驚懼,色厲內荏道:“你把我弟弟怎麼樣了?!”
“你說李信?”燕琅想了想,無所謂道:“受刑不過,死了。”
“他是朝廷命官!你竟敢,你竟敢!”李韜心頭一痛,雙目通紅,幾欲殺人,身體將將前撲,便被燕琅親衛按倒在地,“哢嚓”兩聲,將胳膊給卸了,口中卻仍叫罵不休。
幾個親衛聽得煩了,隨手扯了塊破布,將他嘴堵上了。
薛禮抵達昌源時,見到的便是這情景,臉色不禁為之一變,隻是還不等他說些什麼,便見一行人手持火把,夜色中宛若一條明亮的長蛇,蜿蜒著向昌源行進。
有士卒飛馬前來報信:“少將軍,天使帶了陛下的旨意,已至昌源城外!”
燕琅淡淡點頭,卻沒有出迎的意思,吩咐人將李韜看管之後,自去城中巡視,檢閱無礙之後,方才見到了自金陵遠道而來的天子使臣。
宣旨的中官見了她,眉頭先是一皺,道:“定北伯,還不跪下接旨?”
燕琅手扶腰刀,淡淡道:“甲胄在身,請恕不能全禮。”
那內侍眉頭皺的更緊,下意識想要斥責,隻是在瞥見周遭那些如有實質的敵視目光之後,終於瑟瑟著忍了下去,將那道詔沈胤之還京的聖旨宣讀完畢,道:“定北伯,接旨吧。”
燕琅伸手接過那道聖旨,隨意看了一眼,便信手丟給身後親衛:“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現下昌源初定,我實在是走不開,改日有了空暇,再回京去向陛下請罪。”
“定北伯!”內侍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顫聲道:“你,你是要抗旨嗎?!”
燕琅道:“如果你非要這麼想,那我也沒辦法。”說完,便轉身離去。
係統忍不住道:“真是……太囂張了。”
那內侍想法顯然與它如出一轍,手指哆嗦半天,都沒能說出什麼來,麵色更是青白不定。
燕琅原本已經走出一段距離,不知想起什麼,忽的折返回去,向那內侍道:“我有兩句話,勞你捎給陛下。”
那內侍木然道:“什麼話?”
“第一句話,是沈胤之身為人子,不得不問的,”燕琅道:“鎮國公蒙冤而死,十萬忠魂埋骨昌源,朝廷可曾查得真凶,還他們一個公道?”
因為當日榮安郡主那一通罵,鎮國公的案子,早就成了皇帝第一大忌諱,哪個還敢再提。
內侍險些哭出來,顫聲道:“另一句話呢?”
燕琅麵上冷意愈甚,道:“第二句話,是我收複昌源時,此地鄉老問的——聽聞朝廷正與柔然議和,皇帝猶念陷柔然生靈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