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空遠去了千裡之外,陳總兵女兒陳嬌嬌,最後還是嫁人了。新郎,竟不是蘇友柏。蘇友柏現在不知道的一件事情是,就在,蔻珠墮入這場由疫毒病痛帶來的絕望黑夜裡,守在她床榻一直不眠不休、青茬滿唇的李延玉,有一次無助到極限握著妻子的手,妻子的手是那麼枯瘦,病容憔悴。李延玉說“我會想辦法找到蘇友柏,蔻珠,你一定要堅持,好不好,算我求你。”
蔻珠拚儘全身力,向男人搖頭“不,不要去找他,你找他,我咬舌自儘……”
在蔻珠心中,此時的“蘇大哥”隻怕已經和陳嬌嬌成親了。她是如此誌氣,不想再給對方添任何麻煩,可她不知,她的設想到底是天真又夢幻。蘇友柏帶著一身的遺憾,終究還是做了那個無情懦夫,陳嬌嬌最後一次問他“你說,你願意娶我,隻是想負責,贖罪,還是有彆的什麼原因?”蘇友柏顫顫的嘴角,始終麵色蒼白,不知如何。
陳嬌嬌一氣之下,聽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坐上了花轎子,嫁給了一個侯府世子。
蘇友柏成日裡失魂落魄,把桃園鎮那家曾經和蔻珠和開的醫館終究關門謝客。
他又成了一個孑然獨身的江湖郎中,背著藥箱,不是走南,就是向北。
這天,貼滿著朝廷招攬名醫聖手布告公示的街巷圍牆,被人圍得水泄不通,指指點點,蘇友柏便搡了搡背上藥箱,擠進看時,隻見上寫——
“天子授意,舉國凡醫術精妙,無論遊醫郎中,能拯濟蒼溪縣此次災情,治理瘟疫,朕滋後懋賞,蔚為國家棟梁乾城欽此!”
蘇友柏低頭沉思琢磨一會兒,終於拋開陳嬌嬌等事,心下意定,決定往這個被朝廷稱疫毒正嚴重流行的地方去。
蔻珠這天身上又發生一件事。滿室藥味濃重,李延玉早上起來幫她穿衣服洗臉整理被褥。親自整著理著,他視線往床上某個地方一出神——窗戶外麵晨風像饕餮吞吃野獸的聲音。蔻珠……失禁了。那天摸索著照完鏡子之後,蔻珠再也沒有和李延玉說話,眼神總是呆呆的,放空,死的。互動最多,就是從沙啞喉嚨裡擠出兩個字“你滾
,滾!”
李延玉整理被褥的雙手,像有一把刀砍在了骨節上。他薄唇緊緊抿著,沒出聲。有兩個丫頭端水來“皇上。”“出去。”他閉眼,吸一口氣,裝作若無其事,依舊幫她抱起來洗浴擦乾淨,換好一件件衣服。然後,唯一能做之事,把換洗乾淨後的妻子又輕輕抱到床上,蓋好被,俯身輕輕吻她。
蔻珠偏頭,眼淚一滾。“你滾,滾……”此時蔻珠喉頭乾涸如被烈火灼燒,要擠出這兩個滾字,已屬非常不易。之後,她拒絕任何吃藥,拒絕任何大夫太醫進來瞧病把脈,李延玉千求萬勸,要喂她吃藥喝水,她把嘴巴閉得死緊。“蔻珠,你要堅強——”她不吃喝任何東西,乾脆端著藥碗,自己吞進,然後抱起她渡到她嘴裡。
蔻珠閉著眼睛還要掙紮,頭不停晃動擺著,“滾,滾——”兩手把對方耳脖掐得死死,幾乎抓撓出無數血痕。男人強製下,最後還是給喝下去了。李延玉方大鬆口氣,擦著滿額頭大汗。蔻珠毫無求生**。現在才發現,原來,她錯了。
她對這終日無微不至守在床畔照顧自己男人,有了一種更深入、更複雜的憐憫同情。
她在安疾坊給病人治病時候,她早就知道的不是嗎?疫毒到最嚴重的那一步,全身會長滿紅疹,臉上,身上,皮膚上處處都是。然後,昏迷,及失禁。
他還在無比憐惜哄著她,哽咽著求她,緊緊握著她手不放,一邊給她擦嘴角。“我們現在,除了都要勇敢堅強起來,沒有其他辦法是不是?——你現在的痛苦和難受,為夫比任何人都感同身受。”說到這裡,蔻珠眼淚流進翕動不停的嘴裡。在安疾坊給病人看病,她記得,有個病人出現她現在這種類似情況,臉上的痛楚,絕望,以及厭世,她全收儘眼底。那個病患像是害怕她嫌棄厭惡,顫著麵頰不停說“我很臟,對不起,對不起……”
那時,她把病人安慰著輕拍著,眼神迷離恍惚——一張俊容,同樣寫滿陰鬱,寫滿悲憤絕望,出現在她腦海裡。那是在分離多年以後,她又一次想起李延玉。當然了,現在,她又想起了曾經那個時候的他……一邊帶著深深理解與共情,一邊帶著絕望、恨
。實在矛盾複雜的心情。
——
“皇上,這是您的藥,這一碗是娘娘服用的。”“好,你就擱在那裡。”“是。”“對了,還有糖水呢?漱口水?”“皇上,統統都在這兒呢。”“還有帕子,墊嘴的圍巾和帕子,你也一起拿來。”“是。”“那盆裡的水已經冷了,快去再加點熱的來。”“是。”“……”那遠遠服侍守在瓔珞珠簾邊的小丫頭走了。皇帝李延玉又把妻子從床榻小心翼翼托起,背後高高墊了枕頭。“來,蔻珠,我們又該吃藥了。你要聽話。”
蔻珠微微睜開睫毛,一頭散亂頭發披著,李延玉拿木頭梳子輕輕幫她梳。這藥,每天丫頭端來的都是兩碗,描金紅盅的是蔻珠服用。天青汝窯是李延玉必須飲下。蔻珠這兩天好像又恢複點元氣,或許是因為她前夫無微不至用心堅持精心照料結果。李延玉常常等蔻珠徹底服完藥,吃點東西,他再快速趕忙似服藥、用膳。
太醫也給他開了大量逼瘟的飲藥,李延玉現在有個意識,自己絕對不能在這時倒下,蔻珠可以泄氣、沮喪、絕望,可他不能。
他若倒了,蔻珠就真沒指望。
他必須堅強,作為一個男人,尤其在這樣情況,就連去痛苦沉淪的資格都沒用。
“——你想燙死我,是不是?”
蔻珠真的徹底墮入黑暗,李延玉有時恍惚,看她現在模樣,不是曾經那個自己是誰?心中憐惜心痛更甚,五臟六腑都快碎了。“不燙了,來,試試看,真的?”“你滾!叫你滾!我不喝!你拿走!”“……”“你故意氣我是不是,李延玉,你要死了,有什麼想不開的,成天對我一個要死的病秧子裝什麼二十四孝!我不稀罕你,滾,滾!”“終於有力氣罵人了!”他也不生氣,像哄小孩子似的,一會兒擦她額頭,一會兒理她頭發。“要不然,為夫又用自己嘴巴喂?”“你滾——你不惡心?”他一愣。“我照顧我妻子,惡心什麼?”
蔻珠哭得委屈傷心,肝腸寸斷。
掉著眼淚,雙手不停捶著床麵。“你,你故意的,是不是?——”
“我說了,我不需要你,我看見你就煩,你滾——”
他放下手中藥碗,捧著她臉又是一陣深吻
吸吮。蔻珠胸口快要氣炸。“你,你欺負我,到現在都欺負我——”李延玉道“我求你了,這太醫的藥,還是有些效用的,快點服下它們吧。你看看你,現在,有力氣罵人了,就是一種進步希望,是不是?”
蔻珠道“真不覺得惡心嗎?”她喉嚨哽著,手像被燙似的吃力去摸自己臉。“這麼醜陋的一張臉,我,我想死!想死!”
李延玉眨著眼睛裡麵的淚光,仰著頭,籲口氣說“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那麼在意自己的容貌?有那麼重要嗎?”
蔻珠道“那麼惡心……瞧啊,好多紅疹子,就像一個妖怪。”
李延玉“乖,你聽我說,你現在病了,是不是?寶貝兒,我要告訴你,不管你現在是什麼樣子,變老了,不好看了,對我都是一樣的。”
“你胡說!”
“好好好,咱們不討論這個,快喝藥。”
“李延玉,我恨你,你讓我堅強,每天讓我喝這些亂七八糟的藥……你是故意要折磨報複我。”
“……”
“我以前是這樣勸你,哄著你,逼著你。現在,你就這樣來報複整我,你,你好歹毒!”說著,上氣不接下氣,又開始捶床發抖。“我一點都不想那麼堅強了,你知道嗎?”她這一刻,又成了十足受了傷害委屈、不停流鼻涕的小孩子。做丈夫的不停拍著妻子背脊,幫她順氣抹氣,攬她在懷中,安靜耐心傾聽。“我哪裡不堅強?從九歲起,我就開始不斷讓自己長大起來……你還說我不堅強,我哪裡不堅強?嫁給你,你日日折磨欺負我,我還是要哭著對你微笑,眼淚都逼回去。”越說越發抖。
李延玉吻她,她把頭猛一偏,再去尋她的唇,她又偏。好容易逮住了,李延玉手托著她的下頷。“你放開,放開。”李延玉盯著她,認真嚴肅道“我知道了,對不起。我不該還要求你兩個字。蔻珠,真的對不起……”“……”站在旁邊靜靜看著的那個小丫頭,都忍不住袖擦眼角,抹淚了。
外麵的秋雨時停時下,打在地麵,像無數麻瘢似的水豆。
蔻珠病情時好時壞,想來太醫日夜研究的一堆堆猛藥也不是沒有效果。皇帝命盧尚書等又到處貼布告公示,急召全國
各處名醫大夫,專治這場疫毒。就算沒法徹底治愈,想來控製還是可以。蔻珠的脾氣情緒也跟著自己時壞時壞的病況,波瀾起伏。她何嘗不知自己如今模樣是又多醜陋——那不止是身體發膚上的,是觸及整個內心。
收斂控製不住的陰鬱暴躁情緒。
她控製得最失敗、最不好,是竟對這個日日精心照料伺候她的丈夫動起了手——“我說了很燙,我不喝。滾,你拿走!”“這麼冷的藥,你故意的嗎?好啊,你終於不耐煩?”終於有天,她也陰陽怪氣,挑高了眉頭。對方倒是不跟她計較,無限製的容忍,包容,耐心體貼,不放棄照料。
當然他越是這樣,她就是越氣了。
蔻珠知道,這不就是數年前的那個他?她怎麼了?到底為何變成這幅模樣?
“碰!”
一個瓷碗摔在地,男人這一次,饒是菩薩容忍耐心的心腸,都要爆發了。淋淋漓漓,湯藥灑了滿地。“蔻珠,你——”
“怎麼?你不耐煩了,終於也不耐煩?”
“……”
李延玉到底還是忍氣吞聲,一邊仔細收拾地上的東西,吩咐丫頭。“你快去,再熬一碗吧。”“是。”丫頭歎氣,搖頭走開。
李延玉又道“回來。”“……”“最近你在屋裡看見的事情,不準到處宣揚,否則——”那丫頭嚇得。“是是是,奴婢打死不說。”丫頭走了。蔻珠躺在床上死氣沉沉,冷冷一笑“你是怕傳出去麼?瞧啊,一個高高在上的皇帝,被一個又瘋癲又醜陋的老婦人折磨得不成樣子。”“蔻珠!不準你這樣說自己!”男人生氣喝住。
蔻珠然後又哭起來,傷傷心心掉起了金豆子。
當然,又是這樣得死循環,他哪裡見得她這樣傷心流淚,趕緊抱著哄她。“好了,好了,是我不好,彆哭。你一哭,我心臟都要碎了。”
“……”
最最嚴重的時候,情緒暴躁到了極限,再也不是蔻珠能夠控製範圍。她打他,扇他的耳光,動手操起床沿邊一個瓷杯就像男人的額頭猛砸了過去。“呀!皇上!”那伺候的小丫頭都捂嘴尖叫,嚇呆了。男人額角上鮮血一股股直流,幸而蔻珠這次手下留情,手法不準,沒到太陽穴命門。“皇上
,皇上——”那丫頭趕緊拿東西上藥擦拭,臉都白了。
李延玉自己奪了帕子按著額頭上傷口,不停對丫頭擺手“你下去,下去。不關你事。”“可是皇上——”“甭傳了出去,我和娘娘是在玩笑,出去,退下。”“是。”丫頭眼睛濕潤,隻得福身走了。蔻珠不敢看男人那張臉,渾身打著擺子,躺下來,把身子和臉轉向床榻裡麵,眼睛裡的淚珠,仿佛貫串作絲,流個不止。
這時,她是很想說一聲對不起,可卻沒有勇氣。
是沒有勇氣接受現在的自己,還是沒有勇氣去麵對他的那雙仍舊溫柔耐心包容的眼睛——還是,沒有勇氣,接受此時對他的感情。
這個時候,她對他的感情……
就這樣,仿佛陷入深淵泥坑陷井,怎麼都走不出去,她有時候還是會用東西砸他,拿他當發泄出氣筒,各種難聽言辭羞辱他,拿杯子潑他一臉上的水,冷的或者熱的,拿枕頭扔……半空裡轟隆隆一聲響,像天宮的地板滾著幾十麵大銅鼓。冷風瑟瑟,吹走窗外麵的一片片梧桐葉,可能,冬天就要到了。
蔻珠抱膝蜷縮在屋子一黑暗靜謐角落,雙肩不停地顫抖。
她要死掉。這一刻,深覺的無意義和黑暗。其實,有時候又想想,到底有多痛苦?
那天,李延玉不是給她說了,人生大抵無外乎那幾個字生、老、病、死,還有分離。
她隻不過在三十歲之前比尋常幸福普通女子早經曆了一些。
“皇上,皇上,不好了,娘娘她,她不見了——”
“什麼?你在胡說什麼?”李延玉臉變驚恐,立即大駭。“……”“蔻珠!蔻珠!”“蔻珠!……”“……”李延玉快喊破喉嚨。丫頭瑟瑟跪下道“陛下,奴,奴婢該死,沒有看好娘娘,剛剛你去裡麵沐浴洗澡,奴婢見外麵藥罐子還煨在火爐上,怕熬乾了,就去守著。可是,沒想到,沒想到——”“該死!朕讓你好生守著她,一步也不準離,你,你——”
然而,話音未落,李延玉小心翼翼走至一角落,慢慢地蹲下來。
頭也不回對那丫頭道“好了,你快退下吧,現在沒事了,這裡有朕。”
丫頭這才大鬆了口氣,說聲是,彎身恭恭敬
敬退下。
“蔻珠,來,告訴我,你這是怎麼了?”
“……”
黑暗無燈光的角落,蔻珠抱膝於衣櫥門背後,還是沒吭聲,眼神麻木,呆滯。
男人便不在問,非常小心嗬護地、充滿憐惜,將此時孱弱如同一隻小鳥雀的妻子輕輕攔腰,打橫抱起。
蔻珠目光無神,仍舊由著她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