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宮內削減用度一項, 月池並未打算聽從李東陽的建議。未來的太子妃即便有呂武之風,剛入宮時也必是緘口不言。等她站穩了腳跟,開始出手, 太行山下原野的的白骨已然成山。而地方守備與禁宮中官看似分隔兩地,實際連成一線, 如果不趁國庫嚴重匱乏,朱厚照真正下定決心, 將太監們的根基打下, 他們遲早會卷土重來。那時再想動手,隻怕就難了。不過她並不打算貿然出手,她打算先看看,劉瑾的手眼是不是真能通天。
就在她潛心觀察劉瑾的舉動時,秋闈放榜了。饒是兩世為人,事關前程, 她也不由忐忑,仿佛回到了當年高考時,恨不得腋生雙翅,飛到濟南府去親眼看桂榜。可因著道路迢迢, 她隻得留在京城,等山東鄉試錄送到。心下焦慮不說, 她還得應對諸如張奕、李夢陽等熱心朋友的關切:“阿越,順天府桂榜上怎得沒有你的名字?是不是弄錯了?”月池隻得說自己回鄉考試, 心裡則把朱厚照罵了個狗血淋頭。
罪魁禍首皇太子本人倒是成竹在胸。金秋正是蟹肥時節。在滿室菊花吐芬中, 他一邊品著膏蟹豐腴的蟹黃,一邊優哉遊哉道:“急什麼,板上釘釘的事,難不成還能生變?”
月池狠狠掰開蟹腿, 倒下薑醋:“我們和您自是不同。”
沒想到,這當真是一語成讖。一日清晨王華正上課時,蕭敬忽然來傳旨,說萬歲召見。朱厚照當即連課都不上了,扯著月池就奔去乾清宮。他坐在輦架上一麵催小太監,一麵激動道:“八月二十九出榜,這都九月了,必定是鄉試錄送到,父皇要親口告訴我們捷報了!這個王守仁,做事當真是拖遝,居然到現在才把東西送來。”
王總裁如聽到這一番話,隻怕也得在心底將他好好臭罵一頓。之所以拖到今日,還不是因為他!
這一次評卷,當真是險些取了王總裁的性命。在鄉試第一場結束後,他望著清一色的朱卷,一時真個瞧不出端倪,加上同僚目光炯炯,他亦不能將這麼多份卷子全部扣在手中,隻得將其蓋上小印,然後分送各房考。第二場和第三場則由掌卷官直接分送各房。明
朝評卷製度,考生的試卷先由同考官批閱。“去取在同考,參定高下在主考”。
而同考官在評卷時,還會選出一定的正卷數和備卷數。所挑選出的正卷由同考官和主考官共同商議是否錄取,如果主考覺正卷不符,則會要求同考在備卷中選取,而主考認為合格的正卷,則在上麵批“中”字之後,考生這就算中了。但這並非是萬無一失,被取中考生的三場卷要由監臨官、提調官、考官、同考官共同排名,在這一過程中,有一部分考生的試卷同樣會被黜落。
八月二十九日出桂榜是朝廷的規定,若是遲了,所有考官都要一並治罪。而今年應考的考生足有上千名。王陽明縱然心如火焚,也隻得先把卷子改出來再說。一行人排完所有的名次,李越的名字正在其中。她的四書義得評:“精純典雅,獨超眾作,佳士、佳士。”【1】其策論則被讚為:“開闔有法,末乃歸術心,其秀自見,宜錄以式。”【2】
若按前兩場,本當取在前列,可因第三場對山東鄉情的了解實在匱乏,批閱的同考官甚至懷疑她是冒籍,特特查閱了她三代籍貫。還好這是弘治帝親命做下的手腳,這才糊弄過去,但名次就隻取在第二十三名。至於太子爺,而王總裁將一眾正卷從頭翻到尾,居然都沒看到朱壽的名字。太子居然落榜了!
若是一般考生,落榜也就罷了,可這位爺素來胡攪蠻纏,王陽明覺得必得把他的卷子找出來親看一次,方能應付他的責問。於是,王總裁就在深夜避開同僚,點著燭火,手持小刀,一份份地拆墨封,把眼睛都熬紅了,這才在這一千多份考卷中找到了他。
他仔仔細細地讀了一遍,越讀越心驚,太子的四書義雖然平平,但試論、詔誥表內科、判語所答具是切中肯綮,堪稱佼佼者,再怎樣也不該落榜才是。他於是持此卷去問同考官,同考以看著傻子的眼神看著他:“我說王總裁,您想必是太累了,這卷子答得是不錯,可他犯了一個致命之誤。”
王陽明又一目十行看了一遍,隻得道:“還請賜教。”
“犯諱了啊!”同考朗聲道,“沒把他的卷子貼到貢院外,都是我慈悲為懷了,若要錄取
,是萬萬不行的。”
王陽明瞳孔一縮,在讀第三次時,終於看出這是犯了誰的諱,他不由仰天大笑。這就叫蒼天有眼,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王總裁隻覺一掃近日的低迷,忙速速寫好奏本,並鄉試錄一並送往京城。
乾清宮暖閣內,由於地龍烘烤,遮掩嚴實,藥香經久不散。弘治帝擁著錦被,臥在龍榻上,麵色蠟黃,嘴唇乾裂,一旁服侍的太監時時替他潤澤嘴唇。可他的神情,卻是前所未有的容光煥發,眼中也帶著深深的笑意。
月池叩首得見龍顏不由一怔,難不成朱厚照真中解元了?朱厚照也如是想來,他握住了弘治帝蒼白的手,忙問道:“父皇,是不是山東的桂榜出來了?”
弘治帝微微頷首,然後笑著說:“李越中了第二十三名了,至於你嘛……”
他故意頓了頓,朱厚照更是急切,忙搖著他的胳膊道:“父皇,彆賣關子,快說吧。”
弘治帝臉上笑意更甚:“你落榜了。”
月池不由瞪大雙眼,朱厚照聞言一躍而起:“我就知道,我一定能……”
他的歡呼卡在喉頭,愣愣地看著弘治帝:“……您適才說多少名來著?”
弘治帝不由大笑出聲,笑著笑著又岔了氣,連連咳嗽,好不容易緩過神來方道:“名落孫山。”
朱厚照怫然變色,麵沉如水。月池也道:“萬歲,是否是弄錯了?”
弘治帝對著朱厚照希翼的眼神,搖搖頭:“千真萬確。”
“一定是王守仁!”朱厚照勃然大怒,“這個老匹夫,竟敢如此膽大妄為!來人,立刻把他押解進京,孤要重重治他的罪!”
弘治帝忙攔住他道:“這可怨不得人家王守仁,是你自己的緣故。”
朱厚照眉頭深皺:“您就彆替他遮掩了。”
他拿起鄉試錄翻到最後一頁,義正言辭道:“您看,連策論寫成這樣的人都能中,更何況是兒臣!分明是王守仁故意暗箱操作,才讓兒臣落榜。”
弘治帝一時失笑,他將朱厚照的卷子遞給他:“你且瞧瞧,你沒有避諱。”
避諱是指為表對皇親和尊長的尊重,其姓名不得直接說出或寫出。弘治七年亦出規定,“文字回避禦名廟諱,及親王名諱,如有
違犯行斥落惟二名不避諱。”【3】
朱厚照與月池麵麵相覷,月池道:“是不是父、祖父、曾祖父的假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