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三娘帶俞潔來本就是提心吊膽, 幸好俞潔活潑好動,每出童言稚語還能博得月池一樂,她這才漸漸放下心來, 以為月池真個把俞潔當作妹子一般,卻不妨月池竟然這般直白地問了出來。月池的身份擺在那裡, 即便她沒有擺過官威,也能將沈三娘嚇破膽。她跪在地上, 立刻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將俞昌說得那番話說了出來。
月池和時春對視一眼, 時春不動聲色道:“這是你的意思,還是旁人的?”
沈三娘愣在當場,支支吾吾半晌說不出話來,這下還有什麼不明了的。但月池並未即刻發作,而是仍讓俞潔同往常一樣玩了一個多時辰。俞潔坐在這兒時,滿室都是她的笑聲。她想是像她的母親, 生得如姣花軟玉一般,見了生人也不害怕,未說話時就發笑,偶爾隻是聽著一句話, 她就能笑得直不起腰來。這般大笑,也不折損她的美貌, 反而是甜如蜜糖,讓人心悅。她還很會唱歌, 月池偶一皺眉, 她就起身道:“姐姐,我給你唱歌吧。”
她唱得多是閨怨思親的民謠。明明詞中儘是纏綿悱惻,她卻唱得歡快無比。沈三娘是如何都攔不住,隻能尷尬地解釋:“這都是前頭太太教的……”
月池便明了, 俞昌的原配也是苦命人,丈夫常年在外,她獨守空房時,估計也隻能靠這樣逗自己的女兒,來排遣內心的幽怨。但俞昌的汲汲營營、其母的寂寞孤苦、俞澤的放蕩輕佻,沈三娘的小心翼翼,似乎都不能對俞潔造成任何影響。她活在自己純白的世界裡,一花一草皆能讓她感受到發自內心的喜悅。
月池自來到這兒,從來沒見過這麼快活的人。即便是九五至尊的朱厚照,發愁的時候也不少。她自己更是罕有這樣歡暢之時。俞潔的笑聲是有感染力的,當她坐在你身旁,笑得眉眼彎彎之時,你也會情不自禁跟著她笑出來,就如同陽光普照之地,讓人周身暖融融,而對身處陰暗之地的人來說,哪怕一絲暉光都是寶貴的。正因如此,月池才會明知不對勁,卻到了第三次時,才問出口。她也心知肚明,她與俞潔的緣分隻能到此為止了。或許事成之後,回到京城,
讓貞筠來幫助這個小姑娘更為合適。
俞潔臨走時,月池給她包了一大包糖。俞潔看著這些糖,當真是喜上眉梢。她居然踮起腳尖親了她一下。沈三娘驚得目瞪口呆,時春一把就把她扯開。俞潔還是很茫然:“我以前也親娘!”
月池歎息道:“我是男子,我們如此是逾距。俞小姐還是回去和女伴們玩吧,以後不要再輕易見外男了。”
沈三娘聽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臉色煞白拉著俞潔離去。當晚,月池破天荒地與錦衣衛、俞家父子一起用餐。
俞昌受寵若驚,即便在普通客棧,也安排人好生整治了一桌豫菜。月池一眼掃過去,中央青花大盤中盛得就是瓦塊魚。肉厚肥大的鯉魚取其最好的中段,炸得皮酥肉黃,其上還裹著一層粘稠暗紅的糖醋汁,酸香撲鼻而來,讓人稍稍一聞,嘴裡就忍不住分泌出唾液。
鯉魚在秋季都是尋常物,可如今大雪紛飛,河流封凍,還能找到這樣大的鯉魚,不得不說是財大氣粗了。旁邊略小一點的白瓷盤裡則是扒廣肚,乳白色的濃湯之上,鋪著潔白柔軟的大片廣肚,廣肚是海八珍之一,也是貢品,其烹製極考驗功力,能燒成這樣,雖比不了太監們獻菜,卻也遠勝過光祿寺。除此之外,還有色澤紅亮的紅燜羊肉,金黃一片的芙蓉海參,渾圓鮮香的羅漢豆腐,精致玲瓏的灌湯小籠包等等。
月池道:“俞老板真是費心了。”
俞昌躬身道:“這都是應該的。”
他親為月池執壺,壺中的酒也是名酒醴泉春,醇美無比。月池卻隻抿了一口,就放下了杯子。魯寬等人微不可察地交換了眼色,個個都端坐如儀,不再作聲。俞澤就像屁股底下長滿了蒼耳一樣,他極力想動一動身子,卻像凍住了一般,僵著無法動彈。俞昌更是如芒在背,他拿著酒壺,站在月池身旁,是退回去也不是,站在原地也不是,汗珠順著他的鬢角滑落,他感到麵皮奇癢難忍,卻連伸手擦汗都不敢。
月池就像不知有人在她身旁一樣,她夾起了一塊瓦塊魚,輕輕一咬,才知居然是連魚刺都剔儘了。她慢條斯理地品完一塊魚肉,方道:“無關緊要的事,就不必再勞神了。既然選明了道
,就正經走下去,畏畏縮縮、首鼠兩端的下場,就是兩麵不是人。你明白嗎?”
俞昌撲通一聲跪下,俞澤在愣神之後,也跟著跪下。月池垂眸微笑:“我不過白囑咐一句,何必行此大禮,都起來吧。這樣的好菜,可不能涼了。”
就這樣,俞家父子一麵脊背冒冷汗,一麵拚命往肚子裡填菜,到晚間回去時,隻覺去了半條命。俞澤癱在羅漢床上,道:“明明比我還小上幾歲,怎得這般駭人……”
一語未儘,就被俞昌喝止:“住口,你以為那是尋常人麼!”
俞昌百思不得其解,若說是因他言不儘其實,為何如今才發作。他忽然福至心靈,叫來了沈三娘,這一問方知前因後果。他氣得捶床:“白瞎了一副好皮囊,內裡卻是個蠢貨!”
俞澤萬想不到親爹居然會出這樣的昏招,他眉頭緊鎖道:“爹,那位可是京裡首屈一指的,他要什麼樣的美人沒有,會看上一個傻子!再說了,人家擺明是出來辦正事的,你給人家把事做好,比送一百個丫頭都管用。你打這些歪主意作甚,沒得丟人現眼!”
俞昌被戳中了痛處,一時惱羞成怒,既想打兒子,又不敢鬨得太大,最後隻得任俞澤揚長而去,自個兒氣得在床上烙了一晚上的餅。俞澤則去見了俞潔,將她罵了一頓:“我平時是怎麼給你說得,見到男人就要遠遠躲開,和男人說話,你就臟了,就隻能被丟出去了!”
俞潔十分委屈:“可她是個姐姐。”
俞澤呸了一聲,狠狠敲她的頭:“你這個傻蛋,那是男人!”
俞潔固執道:“是姐姐!”
兩兄妹爭執了半夜,最後以俞潔再一次嚎啕大哭結束。
而月池這邊,也沒有閒著,畢竟即將要到衛輝,她也需要安排下一步的工作。一言以蔽之,她需要錦衣衛借汝王府的這一次慶典,去探明鹽政背後的勢力布局,以及再對基層鹽務的運作情況進行補充。
能做到朱厚照的近侍,這幾人又豈是等閒之輩。隻是,饒是他們膽色過人,先跟著月池查探幾省田賦,如今又插手鹽政,也難免毛骨悚然。這其中的牽扯,若真扯了出來,隻怕整個大明江山都要抖上三抖。李越或許是不怕死,可
是他們也不想跟著找死啊。
最沉默寡言的毛鬆都開口:“相公,非是我等推脫,隻是此事非同小可,是否還是先向萬歲請旨。”
月池道:“這點無需擔憂,萬歲早已有口諭。”
姚猛則道:“相公,事涉汝王,我等又是蒙混入王府,若無聖旨在手,恐有不便。不若,我等還是先請旨吧。”
月池心知,這些人是打起退堂鼓來了,可她好不容易出來一趟,就不能這麼回去。她拿出一道金牌來,這金光燦燦的物什,險些閃瞎這五個錦衣衛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