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玘為人方正,他沉聲道:“兵者,凶器也,聖人不得已而用。現今,應還遠不到不得已的時候吧。”
顧鼎臣也道:“蒙古既然內亂,那就不足為懼,我們又何必去喊打喊殺呢。”
唐胄畢竟在戶部呆了這麼久,心裡還是有點譜,他道:“可這樣的良機,一旦過錯,隻怕聖上……”
楊慎道:“聖上雖然好武,卻更愛民。治國有常,而利民為本。【2】孰輕孰重,萬歲心中怎會沒有掂量。再說了,一旦打起來,含章兄不就更危險了。”
“這倒也是。”唐胄微微闔首。
穆孔暉道:“哎,這麼說來,蒙古既然已經內亂,含章兄不是就快回來嗎?”
董玘歎道:“隻怕他的形銷骨立,更勝謝兄百倍。”
穆孔暉一愣,他也是滿心惆悵:“他的身體一直都不好。我們,是不是該備些藥材。屆時好登門給他送去。”
顧鼎臣一哂:“我記得,以前翰林院院判葛林就住到了他家裡去。宮中珍貴藥材無數,隻怕我們這些尋常之物,用不上。”
穆孔暉正色道:“萬歲給的,是天家的恩典。我們送的,是兄弟的情誼。豈能有了恩典,就不要情誼了呢?”
顧鼎臣一時啞口無言。李夢陽聞言又是一陣大笑,他指著穆孔暉道:“這小子,平日裡不聲不響的,沒想到,心裡還挺明白。”
他們正說笑時,李東陽恰好來了。他們忙起身見禮。最近人逢喜事,老閣老臉上的每根皺紋都舒展開來,臉上時時洋溢著笑容:“免禮,免禮。是老夫來遲了,先罰酒三杯。”
他家的管家李莊忙攔道:“老爺,夫人有令,您如今年事已高,不可貪杯。”
李東陽剛剛舉起的酒杯僵在半空,他問道:“今日盛會,難道也不能多飲幾杯嗎?”
李莊笑道:“恕小人鬥膽,夫人說了,此例不可開,若真讓您喝了,日後隻怕天天都是盛會羅。”
一眾年輕子侄皆是忍俊不禁。李東陽難過地放下杯子,他歎道:“本以為你們來了,拙荊會高抬貴手。誰知,唉。”
楊慎笑道:“還以為您是誠心請我們赴宴,誰知,隻是拿我們做喝酒的筏子。”
李夢陽此時已笑得打跌了。
謝丕也湊趣道:“依我說,世伯這法子是用錯了,您下次該到我們家來喝酒,那時伯母就鞭長莫及了。”
這下,上上下下都哈哈大笑起來。李東陽也是樂不可支:“就依你,下次就去叨擾。可今兒,該怎麼辦呢?”
顧鼎臣心思活泛,他道:“元輔容稟,下官有一法。夫人隻言不可貪杯,卻沒說滴酒不沾。不如,我們行酒令如何,如此既雅,亦趣。”
李東陽點頭:“甚好。”
一眾飽學之士行酒令,當然不能像俗人一樣搖色子劃拳,更不能像姑娘們一樣擊鼓傳花。李東陽雖親和,可到底是上官,需要在他麵前玩一些有技術含量的。
於是,董玘提出行四書令。四書令顧名思義,是用四書中的句子組合來行令。這時八股文大行其道,四書是人人都背爛了的東西,這也是文人們常玩的一種。
謝丕卻道:“這玩得太多了,無甚新意。不如說詩令。”
李夢陽素來才高,他笑道:“這未免又太簡單了。怕是沒有輸家。”
謝丕道:“我還沒說完呢。當行的是改字詩令,要故意將古詩讀錯一字,並要另以一句詩來解。務必工整,否則就要罰酒。怎麼樣?”
這個可比什麼四書令有意思多了。貞筠原本藏身於隔間裡,想從這群人口中聽到一些國家大事,誰知,他們說著說著就開始行酒令來。她本欲離開,卻被這種玩法,吸引了心神。
令官是謝丕,他道:“三峽人聲淚欲流,明是猿聲,何雲人聲,隻因‘隔林樵語驚猿去’。”
“噗。”李夢陽一下就樂了,他撫掌道,“這個好,我也來。”
他的筷子輕敲,張口就來:“山寺杏花始盛開,明是桃花,何雲杏花,隻因‘含桃花謝杏花開’。”
“這麼說,我也有了。”楊慎道,“水擁藍關馬不前,明是雪,何雲水,隻因‘臘雪化為流水去’。”
周圍的人齊齊叫好,貞筠也不由讚歎,她正側身傾聽時,肩膀忽然被拍了一下。她嚇了一跳,一回頭就看到了自己的先生——李東陽之妻朱夫人。
朱夫人低斥道:“我說怎麼一會兒不見人影,原是到了這裡來了。你到這裡來作甚。這兒哪是你該來的地方。”
正坐在隔間外的謝丕一怔,他警惕地望了望四周,見大家都笑,無人注意才微微放下心。
而隔間中的貞筠正緊張不已,她當然不好直說此來的目的。李閣老夫婦堅持,婦人不得乾政,可要糊弄過去,也不那麼容易。她的心在狂跳,靈機一動道:“我是偶然聽到笑聲,才知他們是在行改字詩令,一時技癢,姑爾聽了聽。”
朱夫人半信半疑地盯著她,這時正輪到穆孔暉了,要玩四書令他是爛熟於心,可來這些,他就有些轉不過彎了。他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出來,貞筠故意道:“這有什麼難的。我就有一個,某某某某鸚鵡洲。”
朱夫人聽得雲裡霧裡,她道:“改字詩令,不是都隻改一字嗎,你怎麼將‘芳草萋萋鸚鵡洲’的前四字都省去了。”
貞筠狡黠地眨眨眼:“明是芳草萋萋,何雲某某某某,隻因‘鸚鵡前頭不敢言’【3】”
這一句,既工整,又促狹,持重如朱夫人也忍不住想笑。她原本板著了臉,一下就被逗破了功,可奈何又不能笑出聲,隻能強自憋下去。半晌,她緩過來,方戳了戳貞筠的額頭道:“果然是沈學士的高徒,瞧瞧這出口成章,都賽過進士了。”
貞筠忙打蛇棍上:“都是先生們教得好。”
朱夫人重重一哼:“我可沒教你油嘴滑舌聽壁角,還不快跟我走。”
貞筠吐了吐舌頭,孰不知,在她走後,隔間前的謝丕忙伸出手捂住嘴,這才勉強將到嘴邊的笑意壓下去。這怎麼能想得出來,某某某某鸚鵡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