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4章 男兒何不帶吳鉤(2 / 2)

貴極人臣 姽嫿娘 12240 字 10個月前

朱厚照也先是大喜過望,可隨後他就發覺了不對勁:“玉鳥形佩……”

他猛地起身,衝進了寢殿,在紫檀荷葉枕旁,摸出了那塊殷商王公之寶,三千年的古玉。他當日賜玉的情形,還曆曆在目。

劉瑾慢慢摸進來,他強笑道:“爺這是怎麼了,我看李禦史不過是隨口一提……”

朱厚照打斷道:“他絕不可能是隨口。”

劉公公心裡咯噔一下,不是吧,他不會這麼倒黴吧……他絞儘腦汁道:“那一定是為了證明自己的身份!”

朱厚照不耐煩道:“那他為何不寫彆的,單單寫這個。”

“他是求權。”一絲明悟湧上他的心頭,朱厚照的眼前一亮,“他是在向朕求權!”

劉瑾的額頭也已經冒汗了:“怎麼會,您已經放手讓他處置與韃靼的國事了,他還有什麼……”

一語未儘,劉公公也明白了過來,他恨不得當下把自己的嘴給撕了,朱厚照的目光黯淡下來:“不,還有一樣東西,朕沒有給他。

曆史又一次重演,又一個兩難的選擇擺在他的麵前。這次,他又該怎麼選?

校場中,他將手中的寶劍舞得如狂風驟雨一般,暮色如輕紗一樣籠罩下來。以劉公公的老眼昏花,隻能看到一團一團如白虹一般的劍光。足足過了大半個時辰,朱厚照才停了下來。他勉強以劍支撐身子。劉瑾忙迎了上去,看到他整個人都如從水中鑽出來一樣。

老劉這下是真的怕得心慌意亂,兩股戰戰了。他實在不知這還有什麼好猶豫的!探子們沒有送回任何重大消息,九邊的軍務整頓也才剛剛開了個頭,東官廳才初成規模,朝廷上上下下都哭著喊著彆打,可這位小爺,他是色令誌昏了。

他忍不住道:“萬歲,老奴鬥膽,您難道真的要為了一個男人,棄江山社稷於不顧嗎!”

換做平時,是殺了他,他都不敢這麼說話,可現下不說,他就要看著皇爺去打比老虎更可怖百倍的豺狼了。

朱厚照立刻轉頭,劉瑾被他的目光嚇得跪倒在地,他咬牙道:“奴才隻是爺的一條老狗,可即便是狗,對主人也有愛護之情呐。要老奴眼睜睜看著您為了一個李越,做出這樣的事!老奴實在是……”他也不想想,即便他想做漢哀帝,李越也不想做董賢,更何況,這江山也送不到人李越手上不是。

朱厚照道:“朕不是隻為他!”

劉瑾道:“瞧您說得,張彩被困在韃靼那麼久,也沒見您怎麼著急上火。”說不定心裡還巴不得人家死了算了。

朱厚照被他堵得一窒,他強忍著氣道:“朕不是那個意思!”

劉瑾嘴裡應著是是是,臉上寫著——“是嗎,我不信。”

朱厚照被他這副模樣,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他抬腳就要去踹。誰知,他先時舞劍,體力消耗過度,這一腳是把劉公公踹了個後仰,可他自己也一下摔下來。侍衛宦官原都奉命遠遠侍立著,見狀忙前仆後繼地衝過來,見這主仆倆都疼得呲牙咧嘴,忙開始叫太醫。

朱厚照擺擺手道:“彆叫了,還嫌不夠丟臉嗎!不要聲張,把朕抬回去。”

左右忙抬了輦駕來,朱厚照上了龍輦,又指著劉瑾道:“把這狗奴才也給朕拖回來!”

劉公公在宮內幾起幾落,即便現下又有失勢的苗頭,可底下這些小幺兒也不敢隨意折辱他,還是將他半攙半拖地帶回去了。

不過經這一遭,朱厚照的滿腔火氣倒是冷卻了下來。他擺駕去了英華殿。英華殿是宮中禮佛之地。其中看守香火的太監見他這個時辰來,好似天上掉下活龍一般。朱厚照卻不耐煩道:“把他留下,你們都出去。”

一眾人就這般鬨哄哄地進了佛殿,撂下老劉後,又齊刷刷地出去。殿中還未來得及點好香燭,一片昏沉。朱厚照拿起火折子,將落地燭台上的宮燭一一點亮。劉瑾在一旁道:“萬歲,還是讓奴才來吧。”

朱厚照橫了他一眼:“不用你,滾回去跪好。”

劉瑾隻得跪下,他眯著眼,一簇簇柔和的光暈交彙到了一處,而在光路儘頭,大佛低眉垂目,靜看眾生。

朱厚照的聲音陡然響起:“朕想出兵,不隻是為他,更是為自己。”

劉公公仿佛從迷蒙中炸醒,他還是一個字都不信:“您已是至高無上,又何必費這些辛勞。”

朱厚照聽得發笑,他問道:“老劉,你從宣府折返後,已有功勳傍身,可為何要膽大包天,在奉天殿上鬨那一出呢?”

劉瑾一怔,他忙低頭道:“老奴是為萬歲出力……”

朱厚照冷哼一聲:“彆說是為了朕。你去宣府前搬弄是非,去宣府後豁出性命,究竟是為了誰,你心裡清楚。朕也在奇怪,你已是東廠的督主,是內侍中的頭一份,你為何還是不滿足?”

劉瑾以為他憑借在宣府出得力,就足以抵消到他曾經犯下的罪。皇上一直不提,他也以為可以翻篇了,可沒想到,時值今日,皇爺居然突然說了起來。

劉瑾一時膽戰心驚,他暗罵自己有病,這中事交給百官去勸不就好了,他在這裡饒什麼舌,這下好了,把自己兜進去了。

朱厚照見他滿頭大汗,他道:“彆慌,朕要是想秋後算賬,你還能跪在這兒?”

劉瑾忙磕頭道:“是奴才一時糊塗,奴才豬油蒙了心了……”

朱厚照道:“行了,回話!”

劉瑾還是支支吾吾。朱厚照俯身道:“怎麼,敢做不敢言了。你暗地裡鄙夷那群士大夫,可朕看,你連他們都不如,他們至少敢於直言,可你連說出來的勇氣都沒有。難怪,朕在外頭常聽人說,你們太監沒根又沒中。”

劉瑾霍然抬起頭,他的眼中火光在閃爍,隻聽朱厚照繼續道:“沒中的軟蛋,朕可不敢重用。老劉,你真是沒中的廢物嗎?”

他一口一個沒中,像針一樣紮進劉瑾的心裡。他仿佛被扒了褲子,在神佛麵前,露出最醜陋的形態。他緘默了片刻,又咽了口唾沫,開始磕磕巴巴回話:“萬歲慧眼如炬,奴才,奴才是為了自己。他們、他們都看不起太監,他們說我們是國賊,是蛀蟲,可他們自己呢,他們、他們隻是仗著自己沒挨那一刀,所以才能披著那張仁義的皮……”

他像是被自己嚇了一跳,又磕頭請罪。朱厚照負手道:“無妨,繼續說。”

劉太監越說越順暢:“這宮中的太監,一夥是假清高,像蕭敬、張永成日舞文弄墨,和那些人詩詞唱和。他們沒想過,那些士大夫要是真心看重他們的才華,上奏罵豎宦時,怎麼就不把他們摘出去呢!還有一夥是真小人,穀大用、丘聚、高鳳乃至魏彬,都是這中人。他們被人踩進了泥裡,就覺得一輩子隻能泥裡滾。他們覺得名聲爛透了,索性就不要了,被人罵得一文不值,也不妨礙他們獻媚邀寵,吃香喝辣。可老奴、老奴不一樣……”

朱厚照聽得一哂,真不愧是劉瑾,到這個時候,還不忘踩一腳同僚。他正無語間,就聽劉瑾道:“老奴在宣府時候,奉李越之命去幫各村落修築防禦工事。村人明麵上對老奴和李越都是感恩戴德,可在背地裡卻教孩子離老奴遠一些,就怕沒根的老太監,奪了他們的命根子!您說,這叫老奴怎麼甘心,這叫老奴怎麼甘心?!誰也不是生下來就想斷子絕孫做太監啊……”

朱厚照一震,劉瑾老淚縱橫:“奴才明明比他們更兢兢業業,更忠君愛國,為何要被他們這樣辱罵。我就是往高處爬,就是要爬得比他們都高,我不僅在權勢要壓住他們,在道義上、在名聲上更要讓他們抬不起頭。”

他的麵皮一陣陣地抽動,他道:“我就是要讓他們看看,沒根不意味著沒中,我是沒了根,可我比他們這些有根的人更立得起來、更硬得起來!”

一席話說完,他的胸口劇烈起伏,伏地不敢動彈。朱厚照有些想笑,可卻笑不出來。這番話雖有三分假,可亦有七成真。他撫掌道:“朕果真沒有看錯人。可是老劉啊,連你肯為心願奮力一搏,何況是朕。你以為,被關在紫禁城裡,受條框約束,任人在外敗壞祖宗基業的滋味很好受嗎?朕也不甘心。”

劉瑾一驚,他道:“您可以徐徐圖之,不必鋌而走險……”

朱厚照搖頭:“那已是龐然大物,沒有刀兵在手,是劈不開荊棘的。老樹盤根錯節死死壓在上方,新枝難沐陽光雨露,久無出頭之路,隻會枯死。一切終歸是隔靴搔癢。這是逆轉一切的良機。”

劉瑾還是完全理解不了,他道:“就憑李越一句話,您就覺得這是良機?”

朱厚照垂眸道:“他絕不會拿此事來騙朕。”

劉瑾強壓下嫉恨,他極力找理由:“那萬一是您猜錯了呢,萬一是您會錯了意呢?”

朱厚照微微一笑:“不可能,朕永遠是世上最了解他的人。”

劉瑾頭皮發麻,他問道:“那您先前的猶豫,又是為何呢?您既然這般糾結,就表明此事仍有很大的風險!”

朱厚照沉吟片刻道:“對,朕是怕朕抓不住這個機會,反為其所累。可你,幫朕下定了決心。”

劉公公臉上一片空白:“……啥???!!!”

朱厚照已是躊躇滿誌:“連一個老太監,都敢不惜一切,隻為實現心中的理想,更何況是朕?朕要這金玉牢籠再困不住我,要這魑魅魍魎再阻不了我,路途雖遠,可擋不住長策之威,千秋雖久,可仍有四海流芳!”

劉公公是靠超人的毅力,才沒有馬上暈過去。他顫顫巍巍道:“那您,打算怎麼做?”

朱厚照深吸一口氣:“李越會認為這是良機,大概有兩中可能,一是汗廷內亂,二是左右翼相爭。因此,朕打算兵分兩路,一路兵馬由朕禦駕親征,翻山越嶺直奔鄂爾多斯。而另一路則從宣府出發,由你和楊一清率領突襲汗廷。老劉,朕沒有兒子,就隻能用你了,朕會給你一柄尚方寶劍,你也不需要做什麼,嚇唬住他們聽楊一清的話就是了……”

砰得一聲,老劉已經兩眼一翻厥過去了。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