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章 收取關山五十州(2 / 2)

貴極人臣 姽嫿娘 12201 字 10個月前

她所誦念的是《詩經》中的名篇——《載馳》,講得是衛國國君之妹——許穆夫人的故事,在衛國滅亡之後,執意要回衛馳援,卻遭許國大夫反對。這首詩表達得就是她的憤懣之情——“女子雖多愁善懷,可亦有為人的準則。你們許國的大夫阻撓我返國,實是既愚昧又狂妄。你們這些君子,不要對我心生怨尤,你們苦思千百遍,不如我親去一次。”

這裡除了某人,都有真才實學之人,豈會聽不懂她話中之意。給事中黃鐘氣得胡須顫動,他斥道:“這裡豈是女流之輩能胡言亂語之地,你已擾亂國法,還不速速退下!”

貞筠道:“孔聖人有言:‘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思無邪。’可見《載馳》之中,女子思親思國之情,為聖人所首肯。而我所言所行,皆是效仿先賢女,何過之有?還是說,您認為,《詩經》亦是胡言亂語?”

朱厚照眼前一亮,他到嘴邊的嗬斥都咽了下去,沒想到啊,真是人不可貌相。

隻這一句,堵得黃鐘啞口無言。不過,他還有同伴。禦史曹閔,昔年奉命去核查宣府之事,他為人忠直,可也不讚同聖上用兵。他道:“許穆夫人國破家亡,因此馳返,是為國為親。可恭人來此,卻隻為私情,不思公利。我明白恭人與李禦史伉儷情深,可安可為你一家團圓,而興舉國之兵。”

貞筠辯解道:“左右翼已然內亂……”

謝遷的弟弟謝迪乃兵部主事,他道:“正因韃靼已然內亂,何須聖上禦駕親征?”

貞筠皺眉道:“可您怎知,它是兩敗俱傷呢,萬一是一方不費吹灰之力,吞並另一方呢。那拙夫先前的籌謀,豈非付諸東流。”

黃鐘聞言又恢複了過來,他道:“難道要為你這些猜測,而讓萬金之軀,去赴艱險嗎?你擔待得起嗎!”

貞筠被逼得張口結舌,她想反駁,可腦子裡卻是一片空白。朱厚照扶額,還以為她肚子裡有點貨,誰知不到兩個回合就下來了。謝丕也是慨歎一聲,到底隻是一個女人。月池先前的好友,如李夢陽、唐胄等人,都被提拔外放,以致這裡說得上話的竟然隻有謝丕。可由於先前的私情之事,他是萬萬無法開口,隻能將求救的目光投向了自己的親爹。

謝遷被自家大寶貝的灼灼目光盯得渾身發麻,他暗歎一聲,還是又站了出來。他道:“方氏雖違法度,但其情可憫。聖上天恩浩蕩,列公寬宏大量,還是不要和一無知婦孺計較。臣懇請萬歲從輕發落。”

接下來話,貞筠已經聽不清了。她鼓起勇氣來了這裡,以為自己做好了準備,可以救回阿越,可沒想到,她鬨了這麼多,卻隻是鬨出了一個天大的笑話。她不由癱倒在地,黃門將她架起來,就要往外拖出去。謝丕看著她的背影,心生憐憫。她隻是一介女流,既無知,又莽撞,怎麼可能成事。

黃鐘輕蔑地掃了貞筠一眼,繼續開始開炮:“萬歲,控製夷狄,自有常規。聖上之職,也不再領兵打仗。太/祖祖訓有言:‘吾恐後世子孫倚中國富強, 貪一時戰功, 無故興兵, 殺傷人命, 切記不可。’如今,蒙古即將勢弱,皇上怎可以帝王之尊,深入險境,給邊塞帶來禍患呢?”

朱厚照現下是真的想罵人,合著他去打仗,還會帶來禍患?!他拍案而起,一句話還沒說出來,就看方氏忽然掙脫鉗製,又衝了回來。謝丕看到她的臉上因情緒激動而浮現紅暈,他心急如焚,她怎麼就看不清形勢呢!

黃鐘是真沒想到,她還敢回來:“大膽,你這無知蠢婦,萬歲已然加恩,你難道還想咆哮於朝堂嗎?”

貞筠深吸一口氣,她一字一頓道:“我既不無知,也不愚蠢。反而是你,在擅自曲解《皇明祖訓》,誤導聖上!”

謝丕一震,他眼睜睜地看著她,將《皇明祖訓》的相關原句一字不漏背誦出來:“‘四方諸夷,皆限山隔海,僻在一隅;得其地不足以供給,得其民不足以使令。若其自不揣量,來擾我邊,則彼為不祥。彼既不為中國患,而我興兵輕伐,亦不祥也。吾恐後世子孫,倚中國富強,貪一時戰功,無故興兵,致傷人命,切記不可。但胡戎與西北邊境,互相密邇,累世戰爭,必選將練兵,時謹備之。’【2】”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太/祖爺是說不可擅自興兵,但前提是胡虜不為中國患!可蒙古,早已成為大明的心腹大患,年年犯邊,殺我百姓,明明是彼之不祥,卻在你的巧言善辯下,變成了聖上的不祥,天下安有此等顛倒是非之人!”

黃鐘正要辯駁,她卻已如連珠彈炮般說下去:“還有最後一句,胡戎與邊境累世交戰,需練兵備戰,這話是被你給吃了嗎!”

謝丕在她的身上,仿佛看到了李越的影子。要知道,上一個幫皇上代罵的還是李越,可沒想到,沒過幾年,居然成了李越的老婆。皇上施施然落座,他問道:“黃鐘,你可還有話說?”

黃鐘額頭沁出汗珠,他道:“太/祖爺隻說備戰,可沒說要開戰啊。”

眾人紛紛點頭,貞筠道:“誰說太/祖爺沒說,第一,蒙古不屬太/祖爺所列十五個不征之國。第二,《太/祖寶訓》也有言‘殊不知治兵然後可言息兵,講武而後可言偃武。’‘民有不堪,則發兵討之。’這些不都能表明太/祖爺的深意嗎?”

真是見了鬼了,一個女子而已,怎麼還看過《皇明祖訓》和《太/祖寶訓》。眾人皆麵麵相覷,一時無言以對。就連內閣四公,一時也無計可施,她扯得是洪武爺的虎皮,誰能去反駁。《皇明祖訓》開篇就說了:“凡我子孫,欽承朕命,無作聰明,亂我已成之法,一字不可改易。”

黃鐘是急昏了頭,磕磕巴巴道:“怎可如此套用,此一時彼一時……”

貞筠道:“這麼說,您是說《皇明祖訓》不管用了?”

黃鐘如遭重擊,他深伏於地,連連告罪:“微臣不敢,微臣不敢……”

其他言官連忙跟上,他們道:“《皇明祖訓》固然是金科玉律,隻是其中也未涉及,要萬歲親征……”

貞筠問道:“太宗爺親征北虜,行至宣平,曰:‘今滅此殘虜,惟守開平、興和、寧夏、甘肅、大寧、遼東,則邊境可永無事矣。’【3】太宗爺五出漠北,三犁虜庭,居功至偉,可時至今日,邊境卻是戰禍連連。敢問諸君子,這究竟是誰的過錯,是誰讓太宗爺的北伐付諸東流?”

朱厚照還以為自己又要親身下場,和他們大戰三百回合。誰知還有意外之喜,他很久都沒有這種被帶飛的感覺了。皇爺喝了好幾杯茶,還在一旁涼涼地補刀:“如非邊將無能,朕又何必冒險親征?汝等莫不是怕朕勝了,落實庸懦之名。”

此句可謂殺人誅心。眾臣皆跪下請罪。貞筠時至今日,方明了沈瓊蓮當日所言的深意:“祖宗二字重逾泰山,雖說是家法,卻無異於國法,熟諳其解讀方式,就相當於握著一把尚方寶劍。”她磨劍千日,終有了用武之地!

黃鐘懇切道:“臣等固然無能,還請聖上給臣等改過自新的機會,而非聽婦人之見,貿然行事啊。”

“正是。婦人之言不可聽呐。”

“陛下,聽婦人之語親征,任豎宦為監軍,實乃取禍之道。”

“是啊,是啊!”

貞筠不由冷笑連連,這些人說不過,就開始扣帽子,為了他們的顏麵,他們也必須要一口咬死,她是錯的。還好,她還有準備。她再次叩首道:“臣婦乃以卑賤之身,盜皇後寶印在先,闖陛下闕廷在後,出言不遜冒犯諸公,自知罪大惡極。然臣婦於國之忠,於夫之義,天地可鑒。隻求陛下發兵,解民倒懸,臣婦願以死贖罪!”

語罷,她即刻從袖中抽出那把刀,那把月池在宣府日日磨礪的尖刀,刺進了自己的腹部。這個世道對女人來說,從來就不公平。男人可以大聲說出自己的見解,女人卻隻能夾著尾巴做人,一旦她們表露出自己的不馴,就會被禮教規矩所磋磨。她曾經在禮教的高壓下,甘願低眉順眼過一輩子,可如今為了那個人,她也願意用死,來換一個說話的機會。

刀鋒已經插進了她的腹部,她要用血來洗清罪名,用死來確保自己永遠站在道義的一方。然而,就當她即將捅進去,千鈞一發之際,一雙手死死地握住了刀刃,一時之間皮開肉綻,鮮血從他的指縫間淌了出來。貞筠愕然抬頭,謝丕麵色蒼白地看著她:“弟妹,萬萬不可!”

一眾文官見兩人的血流了一地,又是驚,又是怒,又是怕。他們都明白,都鬨到了出人命的地步,一切都難以挽回了。隻有朱厚照的聲音在殿中回蕩:“傳太醫!快啊!”

貞筠暈暈乎乎地倒下去,等她再次醒來時,已經是四天以後了。她一睜開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姐姐。婉儀又哭又笑:“你這丫頭,你差點把我的心都弄碎了!”

貞筠想要起身,腹部卻是一陣刺痛。婉儀和沈瓊蓮忙按住她,她麵色慘白,問道:“怎麼樣了,可以出兵了嗎?”

沈瓊蓮沒好氣道:“萬歲帶東官廳將領與神機營輕騎,已經走兩天了,這都是你做得好事!”

貞筠大喜過望,她道:“神機營?!居然是神機營!這下好了,這下好了。”

沈瓊蓮責怪道:“如有損傷,你就是千古罪人!”

貞筠搖頭:“不會的,我相信皇上,皇上不會冒這種險。而隻要他去了,局勢就會逆轉。阿越有救了……”

她忍不住又笑,肚子卻又疼起來,婉儀忙按住她:“彆動了,幸好謝郎中攔得及時,否則就要傷及內臟了。”

沈瓊蓮道:“還要幸虧她平日吃得多,腹部有肉,否則這麼一紮,早就捅進去了。”

貞筠這才想起了謝丕,她眼前浮現他鮮血淋漓的手,忙問道:“他怎麼樣了?”

沈瓊蓮皺眉道:“你還敢問他,以前的事,你都忘了。”

貞筠道:“我隻求問心無愧,不管其他。”

她所不知的是,謝府之中,謝丕亦在受責怪。叔父謝迪恨鐵不成鋼:“人家是躲都躲不及,你卻要湊上去。上次的牢獄之災,你都忘了嗎?”

謝夫人看著兒子被包得嚴嚴實實的手,淚水簌簌直下:“我兒是探花郎,傷重如此,這還怎麼寫字作畫……”

謝丕隻垂頭道:“是孩兒不孝,累母親勞心。”

謝遷在一旁道:“罷了,罷了,嫂溺援之以手者,權也。總不能真見死不救吧,隻要問心無愧就好了。”

謝丕眉心一跳,他心中隱隱有一個念頭,卻不敢輕言半字,倘若他問心有愧呢?【4】

鄂爾多斯部中,探子早已稟報,汗廷大軍氣勢洶洶而來。亦不剌與滿都賚阿固勒呼已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時春沉聲道:“必須要向陝甘求援。”

琴德木尼道:“不行,誰知道,你們是來救援,還是來趁機占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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