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章 故人乍見翻疑夢(2 / 2)

貴極人臣 姽嫿娘 13709 字 10個月前

時春聽到火炮聲,比過年聽到鞭炮還要歡喜。她環顧四周,欣喜若狂道:“太好了,是咱們的人,是咱們的人!”

隻是,她觸目所及,卻沒有看到幾個熟悉的麵孔。她低下頭,還依稀能夠辨認出,他們滿是血汙的身體。漢人部隊位於錐形陣的外圍,外圍往往是死傷最慘重的,她不是不知道,但是她,卻不得不這麼做。在宣府時,她選擇犧牲手下士卒,在右翼時,她選擇驅使無辜的平民,而在這裡她又選擇了以同袍代價,來換取戰爭的勝利。她不知道自己做得是對是錯,但她好像真的、真的彆無選擇。

她正怔愣間,車格爾等人忙帶著她躲到一旁,他們急急道:“他們要過來了,我們可是盟友啊,你們快大聲喊提醒他們!”

時春這才回過神。稀稀落落的漢人們,在草原上大喊出聲:“彆開火了,是自己人,是自己人!”

時春叫道:“我是李越的夫人,我……”

一語未儘,她已是淚流滿麵,帶著哭腔的喊聲傳出老遠。楊一清和劉瑾麵麵相覷,派出騎兵,將卸下武器的他們帶回來。雙方見麵後,劉公公才知曉剛剛所打死的人是誰,他的下巴都要落下來了:“你說什麼,就剛才那個,是韃靼的新任汗王?!”

時春點點頭:“是他。”

劉公公是萬萬沒想到,他們本來是往汗廷急行軍,偶然聽到了這邊的喊殺聲。劉公公想肯定是狗咬狗,根本沒必要為他們耽擱時間,還是直取汗廷最要緊。楊一清卻堅持要過來看看,他道:“韃靼騎兵撤退速度極快,車營八成追不上,倒不如儘量殲滅其部隊,以削弱他們的實力。”

他們這才來了這裡,誰知,就撿了這麼大一個便宜。他們忙將圖魯的屍體拖上來,歡天喜地地往北趕去。

少人追趕的科爾沁部選擇從峽穀中穿出,烏訥博羅特王有意放緩行軍速度,不想撞上左右翼的大戰。而右翼輕騎則是抄近路,拚死拚活趕向汗廷,因此先到一步。他們麵前遭到了汗廷戍卒的阻擊,背後還有察哈爾軍隊的被刺。亦不剌太師一路窮追猛趕,卻連圖魯的影子都沒看到,心中暗暗叫苦。他本打算殺進汗廷,抓不住圖魯,抓住滿都海福晉也是握住了一張王牌。但他們是長途跋涉而來,早就氣力不支,加上本是輕騎兵,怎麼可能破開重騎兵的防線。幾番交戰後,更顯敗勢。

亦不剌和滿都賚阿固勒呼徹底絕望,北邊有科爾沁部,西邊有察哈爾和土默特,東邊有汗廷阻截,他隻能往南邊跑了,算了,算了,大不了如朵顏三衛一般,受明廷敕封,做他們的看門狗,也比死在這裡好。

他們於是改變方向,向南逃去,這一下正碰上自己的兒子。車格爾遠遠看到旗幟,就道:“彆開火,是我額布,是自己人!”

劉瑾在一旁涼涼道:“天知道是不是,萬一也像我們一樣騙人呢?”

車格爾被堵得一窒,他自請帶人趕上前,兩隊人馬這才回合。右翼本來是灰頭土臉,狼狽逃竄,這下又得以得意洋洋趕回去。

而當他們回去之後,卻驚喜地發現,從峽穀中分撥而出的軍隊,已然駐守在汗廷外,而汗廷居然沒挪窩。亦不剌太師喃喃道:“這怎麼可能,這不應該啊……”

楊一清也很奇怪,他都做好了撲個空的準備,戰車的速度比之騎兵,是遠遠不如。他甚至都打算解開拉扯的馬匹,臨時組建輕騎去追擊一段路。沒想到,他們居然不動了,總不會是聾了看不出有大軍吧?

誰也沒想到,汗廷之中,月池正抱著熟睡的小王子,含笑看向滿都海福晉:“他真可愛。看到他,讓我想起了一個人,您一定聽過則天女皇吧。”

滿都海福晉被索布德公主和兒媳察靜夫人攙扶著,恨不得生啖其肉,她道:“你根本沒病得那麼嚴重,你一直是在裝病!還有你,你這個吃裡爬外的東西!”

巴達瑪和她手下的人擋在月池身前。她道:“大汗既然對我不甚寵愛,我總得為自己考慮,為我們部落考慮。不瞞您說,我父親也這麼想。”

滿都海福晉病重,自然不可能如往日一般總攬汗廷的事務,她隻能將權責移交她的兒媳婦和女兒。大公主索布德眼高於頂,粗枝大葉,大兒媳察靜雖然心思細密,可畢竟是新婦,既缺威信,又少經驗。汗廷再也不複往日的鐵桶一般,與此同時,在圖魯帶走察哈爾的精銳部隊後,汗廷需要調來其他部落,來確保自身的安全。巴達瑪的父親,色古色台吉因此也有來此的機會,這才能內外勾結,趁著右翼攻打、軍隊折返時,抓住了小王子。

月池望著這個頭發濃密的嬰孩,目露憐憫之色:“人人都欽佩則天女皇以女子之身,登臨帝位,大權獨攬,四海臣服。我卻時時想到神龍之變。女皇一手提拔的宰相們,卻聯合起來發動政變。他們趁她病重,將她趕下皇位,轉而擁立平庸懦弱的中宗繼位。女皇當時的心情,古今上下,恐怕隻有此刻的大哈敦能夠理解。在此世,不管你是德比堯舜,還是才昭日月,你始終都落後於男子繼承人一步。你沒有執政的合法性。對整個汗廷來說,奉獻一切的你,遠不如這個嬰孩重要。而我隻要抓住了他,就等於握住了黃金家族的命脈。”

索布德公主尖聲道:“你以為自己已經贏了嗎?我告訴你,圖魯已經避開了所有的追兵,在返回汗廷的路上了!”

巴達瑪的眼中閃過一絲不安。月池輕輕道:“是嗎?那你怎麼不殺了我,大哈敦已經殺了一個兒子,按理說不會吝惜這一個才是。”

滿都海福晉冷笑道:“我正打算這麼做呢!”

她一揮手,侍衛一湧而上,步步逼近,巴達瑪嚇了一跳,她忙將匕首架在嬰兒的脖頸上:“誰敢上前,誰敢上前,我就立刻殺了他!”

滿都海福晉此刻已經坐到了椅子上,她的體力甚至不能支持她久站。她道:“殺了他,你們也不能活。色古色部的人綁來沒有!”

過了一會兒,三個人就被押送過來。將領稟報道:“大哈敦,色古色部的人適才逃了出去,我們抓住了幾十個俘虜。”

巴達瑪大驚,她道:“額布,阿哈,阿巴嘎!”

滿都海福晉悠悠道:“先殺一個,再繼續去追。”

話語未落,巴達瑪的叔叔就死在了她麵前。巴達瑪倒吸一口冷氣,手已經在顫抖。滿都海福晉道:“你被漢人騙了,你在草原上這麼久,有見過他們的軍隊到這裡來嗎?你也聽到了,右翼已經撤退,等大汗回來,汗廷依然是那個汗廷,而你們色古色部卻要為你的愚蠢付出血的代價!你確定要整個部落給你陪葬嗎?”

月池急急道:“彆相信她,她肯與我們周旋,就表明形勢不容樂觀。我們的軍隊很快就會到。”

滿都海福晉直接示意人將刀架在了色古色台吉身上。巴達瑪又氣又急又怕:“額布,你為什麼不去打開缺口,讓右翼進來,我們也不至於淪落到這個下場!”

色古色台吉哽咽道:“許多千戶不願意聽從我的命令,他們覺得右翼贏不了……”

他一語未儘,被狠狠砍了一刀。巴達瑪尖叫一聲,她的心理防線徹底崩潰了。滿都海福晉適時道:“誰能將功補過,奪回我的兒子,我可以饒他不死。”

一眾人心思浮動,視線都不約而同投向月池。月池此時早已後退了幾步,她將手放在孩子的脖頸上。滿都海福晉眼中的異色一閃而過,她幾乎是歎息著道:“你不想做我,卻終於還是成了我。”

月池定定地看向她:“不,我永遠不會成為你。我有我自己的路。”

滿都海福晉道:“顧惜百姓的人,會將手掐在嬰兒的脖頸上嗎?”

月池挑挑眉道:“我隻是想爭取一點兒讓你認清現實的時間。”

就在此時,外圍就響起了震天火炮聲,叫喊聲此起彼伏,似從四麵八方而來,他們喊得是:“大汗已死,投降不殺!”

月池挑挑眉,她道:“看來,還是我賭贏了。”

滿都海福晉一下就癱倒在了椅子上,最糟的狀況終於出現了,她隻說了一個字:“殺!”

月池聽到四周傳來撕裂聲,侍衛原來一早就守在外頭,一聽聲音就劃破帳篷衝了進來。巴達瑪在亂刀下倒地,她的殷紅的血比桃花還要豔麗。很快,內帳中都是倒仆的屍體,站立的隻有月池一個人。

滿都海福晉緩緩起身,她的眼中毒汁在翻湧:“我的兒子死了,你也彆想逃……”

月池道:“我不會逃,我不僅不會逃,還想和你做一筆交易。彆忘了,你還有一個兒子和一個女兒。”

朱厚照此時正在從後方攻擊土默特部。皇爺將抄家所得的財產,宮廷節省下來的開支,分為了兩筆。小的那筆用來在京製造火器,而大的那筆卻用在宣大,建成了有明一代,規模最大的車營。早在正統、景泰年間,就有大臣提出要製造戰車來裝備軍隊,可這一戰略還沒來得及大規模推行,就被土木堡之變打斷。後來,明憲宗時期,又有大臣提出以戰車裝備軍隊,可惜這一建議卻在頑固勢力的阻撓下付諸東流。直到正德年間,朱厚照才徹底下定決心,人不行,就隻能靠器械來支棱起來。以軍隊目前的狀況,隻能建立車營,才能在短期內大幅提高其戰力。

戰車分為兩種,一種用兩匹騾馬就能拉動,用皮為頂蓋,用木板為護盾,護盾上有銃口,可以讓一門碗口銃、四門手把銃和十四支神機箭輪流發射攻擊。另一種名叫火雷車,是在車中部搭建炮架,來承載火炮。戰車可攻可守,既能阻擋騎兵,又作為移動發射點打擊對手,唯一的缺點就是,它隻能在平原上行進,稍微遇到一點地勢變化,威力就大打折扣。這也是朱厚照命楊一清在宣大造車的根本原因。

而他本人就隻能率騎兵,帶著新式武器,翻山越嶺。他們在看到了緩坡上的馬蹄印,辨明方向後,決定也跟著抄近路追擊。這一下,就正抓住了土默特部的尾巴。土默特部好不容易打破了右翼重裝騎兵的封鎖,就在科賽塔布囊饒的嚴令下,趕往汗廷支援。朱厚照一看到敵軍,兩眼放光,就要往前衝,卻被左右死死攔住。這可不是鬨著玩的,人家如今是寧可殺頭,都不敢放他去了。

皇爺喝令了半晌,都無濟於事,最後隻得道:“行了,行了,朕不去了,你們去行了吧,還不快滾!”

明軍這才快馬加鞭衝上前,先鋒部隊發射名為“小一窩蜂”的火箭,這種火箭中有煙霧,能迷住敵軍的雙眼。土默特部後方的騎兵正準備應敵,一下連眼睛都睜不開了,速度自然變慢。

這時,明軍方上前,以三眼火銃射擊。三眼銃顧名思義,就是有三個槍管,槍管多,火力自然也猛,隻聽劈劈啪啪的一陣巨響,土默特後方的騎兵齊刷刷倒了大半。

接著,明軍依照慣性思維,就要列錐形陣去陷陣。朱厚照卻在上前喝道:“是傻了嗎?都給朕散開,散開!”

騎兵如夢初醒,將領們個個心道:“真是傻了,以前沒有火器,隻能去突圍,如今有了這麼好的東西,還怕什麼?”

他們立馬展開,形成寬闊的界麵,一齊向前推進。最前方的騎兵,手持鐵棒雷飛炮。這炮大約有一尺長,三寸寬,完全可以被持在手中。在距離較遠時,他們拉住韁繩,點燃引線。隻聽咻得一聲,十幾顆鐵炮射了出去,在敵軍陣地裡,轟隆一下炸開。其中不僅有彈殼四射,還有砒/霜等毒氣逸散開來。

土默特部因此大亂。明軍中軍此時又將炮筒當鐵棒使,殺進對方的陣地,好一陣揮打。土默特部因此大亂,不少領主已然嚇破了膽,四散奔逃。但明軍已然將陣勢拉開,兩側騎兵又將一窩蜂、三眼銃和火箭輪番發射,最大限度地撲殺敵人。這麼多先進的武器,也有皇帝禦駕親征才能帶得出來。

首領科賽塔布囊饒心如死灰,他的兒子叫道:“額布,彆管那麼多了,快逃吧!”

他搶先下令,命令軍隊往北撤退。邊軍從來沒有打過這麼輕鬆的勝仗,當下就要追擊。朱厚照卻道:“窮寇莫追,快往汗廷去。”

張彩心下大定,隨眾浩浩蕩蕩奔赴汗廷。可當他們趕到後,看到戰車緊緊將汗廷包圍住,卻不發動衝鋒。

朱厚照的心咯噔一下,他忙快馬加鞭上前,問道:“這是怎麼回事!”難不成是李越,被當作了人質……

一旁戍守的將領不認識他,見他年紀太小,便問道:“請教你是?”

張永在一旁道:“沒眼色的東西,這是威武大將軍,還不快回話!”

雖然沒聽過,但好像很厲害的樣子。那將領嚇了一跳,忙道:“是是是,是裡頭在和談呢。”

朱厚照一愣:“和談?”

戰車給他讓開了一條道路,他穿過遍地屍骸,大步流星地進了金帳。月池聽到聲音,下意識抬頭,四目相對間,兩個人都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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