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池道:“那再慢慢磨就是了。你忘了,情到深處無怨尤。”
張彩的脊背不由發涼,他此時突然對朱厚照生出了一點同病相憐之感。他喃喃道:“可您也忘了,還有一句。愛到深處恨更深。”
月池明白,她踏上了一根更細更難以捉摸的鋼絲,稍有不慎就會墜下萬丈深淵。可她已然行到了中段,再也無路可返,隻能硬著頭皮走下去。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步步為營,小心翼翼。提心吊膽,直至死亡將她帶走。她死了之後,會去哪兒呢?她開始習慣性地回憶二十一世紀的模樣,卻像隔了一層紗。
明晃晃的太陽,在她眼前放射出一團一團的白光。她突然感到一陣難言的窒息。張彩嚇了一跳,忙伸手攙扶住她。月池隻覺頭暈目眩,她正勉強定了定神,就聽身後傳來一聲大吼:“你們乾什麼!”
月池一驚,果見朱厚照怒氣衝衝地過來。她一眼就瞥見他身後眼帶笑意的張永。這可真是快啊。
眼看朱厚照就要走到他們麵前來,月池心思電轉,決不能給他立馬興師問罪的機會,否則多說多錯,隻會火上澆油。
她立刻捂住胸口,開始乾嘔。她這段時日,吐得實在是太多了,做這種戲,簡直是輕車熟路。張彩是何等聰明的人,當下做驚慌失措狀:“萬歲,這,李禦史是怎麼了?”
朱厚照的滿腔怒火一時被堵在了嗓子眼,上不來也下不去。他一巴掌抽開張彩的手,自己攙住月池,對著張永沒好氣道:“你是死人嗎,還不快叫太醫!”
準備看好戲的張永:“……”這他媽也成?
而張彩則望著自己通紅的手背,一顆心再次跌入了穀底。待回了王帳中,可憐的葛林已然候在一邊了。待診斷無大礙後,朱厚照方開始興師問罪,他做不經意狀問道:“你們聊什麼聊得這麼入迷,連身子不適都沒感覺嗎?”
月池直截了當道:“我們在聊議和之事。尚質認為,我待韃靼太過寬仁,恐引起您對我的懷疑,以為我有私心在。”
朱厚照心中的確有疑影,卻冷不妨她這麼直愣愣地說出來。他半晌方帶點懷念道:“許久沒有人這麼同朕說話了。”
月池道:“我與您之間,本就不該有隔閡。以往我如何,現下依然如何。”
朱厚照問道:“那麼,你真是為了你的兒子嗎?”
月池一哂:“與其說是為了兒子,不如說是為了自己。其實隻要他活著,我就有了一道保命符。朝廷既不會虧待他,我又何必養虎為患。我之所以這麼做,都是為了您。”
朱厚照挑挑眉,奇道:“為了朕?這話從何談起。你要知道,車營消耗得不僅是抄家所得,更有朕的內庫。皇後為了削減宮中的開支,大費周折,頻遭暗害。各地正災荒四起,如再補不上這個窟窿,我們回去亦會麵臨爛攤子。”
月池道:“臣正因明白這點,這才要求汗廷和各部落進獻厚禮,以貼太倉。”
朱厚照道:“你還是心太軟,隻要這一次頂什麼用,隻有年年進貢,歲歲來朝,方不負北伐之功。”
張彩聽得心裡咯噔一下,果然,皇上擺明是要將韃靼當作長期的血包,不願放過這塊大肥肉。張永在心裡哼哼道,李越打得是好主意,保全韃靼的勢力,來增強自身的實力,可皇上也不是傻子。能放任那個孽種留著,已經是皇恩浩蕩了,怎麼可能還讓他安安穩穩在這裡做大汗。宗教牽製不過是愚民之策,關鍵還得將此地的油水都榨光,才能以絕後患。
張彩眉心一跳,他不知自己是出於何種心理,突然道:“萬歲容稟,李禦史眼見哀鴻遍野,生靈塗炭,早已是不堪重負。如再讓她去敲骨吸髓,未免有些……不近人情了。”
朱厚照還沒有說話,張永就在一旁道:“難不成,還要萬歲拿國政去做人情?萬歲千裡奔襲,已是天恩高厚。尋常人蒙此恩惠,無不是刻骨銘心,誓死圖報。怎麼張郎中還得寸進尺起來?李禦史若不忍心,自有人去代勞。相信這事關大計,李禦史也不會在此刻矯情吧。”
張彩急忙跪地求饒:“臣萬無此意,還請萬歲恕罪。臣隻是想,您可先聽聽李禦史的理由……”
隨著張彩的聲音落下,帳中徹底歸於一片寂靜,就連打算添油加醋的張永,都不肯吭聲了。陽光像水一樣在帳中流動,朱厚照甚至能夠看清月池臉上的絨毛。自見麵之後,他們兩個人都在儘力回避的矛盾,卻被這個心懷鬼胎的王八羔子一下就戳穿。
最是伶牙俐齒的皇爺,連罵人都顧不得,他在對上她清如水、明如鏡的雙眸後,似被貓叼走了舌頭。他直勾勾地看了她半晌,忽覺氣悶:“你就不生氣?”
月池嘴角一翹:“我連兒子都有了,哪還有臉為這些事生氣。您乃天下之主,自當為天下所計。”
居然這麼輕飄飄一句,就將話揭開了。擺在他麵前的兩難之局,因她的主動退讓而輕鬆解開,可他卻沒一絲一毫逃出生天的歡喜。他的心開始砰砰直跳,他已然意識到,自己又站在了她的心扉前。
他明明隻要一口應下,就能推開那扇門,可短短幾個字卻始終卡在喉間。他心中有兩股大力在拉扯,一邊說這是不對的,他絕不該這麼做,但另一邊卻道,可那是李越啊,他因錦衣衛之死傷心欲絕,已經快瘋了……
天平其實早已偏斜,但他的不忍,讓他選擇暫時逃避。不過,很快他就想到了一個安心的理由。李越的傷心,自己能用其他對策來彌補,而韃靼的獲利卻事關國運呐。他想他應該解釋一下:“朕並非是不顧及你的心情,而是……”
月池笑道:“而是太多的事,比我這微末之心更重要。您要下令,臣豈會不依呢?至多,您再多幫我辦幾場水陸道場,求個心安也就是了。”
朱厚照定定地看著她,以前她是碧霄中的冰輪,他雖觸不到,可卻看得纖豪畢現,可如今,玉鏡卻似藏身在了霧靄後,他隻能看到纏繞的輕煙,卻窺不見他的本相。
他問道:“你還是在生朕的氣。這豈是你的真心話。你……”
月池按住了他的手,她粲然一笑:“這正是臣的真心話。您遣臣到宣府去,到底是因禍得福。臣終於明了,舍小取大之義。隻是,於大明的財稅而言,韃靼之利算大,臣之心緒算小。可於大明的千秋基業而言,太倉一時的飽足又算得了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