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城縣中, 鬢邊霜白的馬中錫深深伏在地上,他沒想到,自己居然還有被起用的一天。人心都是肉長的, 沒有誰能在一次又一次的打擊中, 始終如一。他在年少時, 也曾放言不會畏懼官場黑暗,可到了真的深陷淤泥中時,他卻還是心灰意冷,辭官返鄉。本以為,他會在稼穡中了此殘生, 可命運又給他送來了這樣一份聖旨和這樣一個重擔。
因著學生康海的信,他們一早就得到了消息。家中的老妻苦苦勸他不要去。她抹著淚道:“那是個什麼鬼地方, 你比我更清楚。你就是個棒槌, 進去隻有挨打的份。這次還不是小事,是去招撫啊。那些窮凶極惡的賊人, 一言不合就會殺了你。算我求你了, 咱們都這麼一大把年紀了, 彆去折騰了, 彆去了……”
馬中錫在妻子的“水淹七軍”下,勉強應下。可每當他真的要回信謝絕時, 那隻飽沾濃墨的筆, 卻始終落不下去。他就這麼拖著, 拖到了聖旨到的這一天。
他恭敬地舉起手,接過明黃的綾錦, 又一次穿上官服,戴上了烏紗。老妻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她道:“你是不是瘋了。我知道你不甘心, 可在家著書立說,教書育人,不一樣是有功於世嗎?”
馬中錫無奈道:“這不一樣。即便是辛棄疾,亦有‘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之語。如今,終於有人問起,我豈忍回絕呢?”
我曾以為,我的雄心壯誌,我的清白誌節早已在世俗汙濁中被磨儘。我曾以為,我已甘心被困在這個鄉下,做一個無人問津的教書先生。可當機會來臨時,我才發現,原來我一直在等待一個機會,等待一個改變這千瘡百孔的機會。他望著早已在視線中化作小點的家鄉,又一次放下了車簾。這一次,他一定會成功的,即便不成,也是“亦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
之後,馬中錫便以都察院禦史的身份,與總兵江彬一道前往平叛。馬中錫為人寬厚,一麵遣軍平叛,一麵招降,下令“流民複業者,官給廩食、廬舍、牛種”。
他本以為,流民是逼不得已,才舉兵造反,隻要給予他們足夠的生存資料,他們就會應風而降。然而,讓馬中錫沒想到的是,在他回鄉的這些年,明政府的公信力已經跌到了一個新的穀底。官府給予的招降條件越好,百姓們反而越不肯相信。他們道:“一定是在哄騙我們,等把我們騙過去之後,再全部宰了!”
“對,那些老爺,心都已經黑透了,怎麼可能給這麼多好處。”
“就是,編瞎話也不知道編好一點。”
所以,剛開始時,他吆喝得越響亮,義軍反而抵抗地更厲害。江彬萬分焦急,他是安心要再立奇功,本來就沒打算和這群人歪纏,所以一遇阻礙,他就有心要向朝廷再借調邊軍。
馬中錫卻執意不肯,他道:“如全麵交戰,損耗更是不可估量。萬一民亂更重,你擔待得起嗎!”
江彬自韃靼一役後,自詡是朱厚照手下的得力乾將,根本沒把這個老家夥放在眼底。他斥道:“那要是繼續拖延,最後讓南北義軍會合到了一處,鬨出更大的亂子,你又擔待得起嗎!”
馬中錫的心劇烈地跳動了一下。江彬見他如此,譏誚一笑,正待揚長而去,忽然聽到身後傳來聲音:“我擔待得起!”
江彬愕然回頭,就見這個身形佝僂的老者,一步一步挺直胸膛:“一切都由老夫負責!蒙陛下天恩浩蕩,李侍郎舉薦之情,老夫長途跋涉至此,不是來看你們濫傷人命的!”
李越!江彬的頭皮一緊,怎麼把他給忘了,這個老東西雖不足懼,可他背後的李越,卻是一尊大佛。他可硬頂不了。江彬思量片刻後,果斷認慫:“好吧,既然馬禦史執意如此,末將也不敢多言。不過,我最多等你十日,十日之後要是還不見成效,就彆怪末將上本彈劾了!”
“你放心,不會牽連你。”馬中錫即刻下令,“如捕獲流民,勿要傷其性命,饑渴者予飲食,受傷者予醫藥。”
這樣一來,受到救助的流民才對朝廷慢慢產生了信任。馬中錫再遣這些人去隨同明軍勸降,方起到了事半功倍的效果。北有馬中錫,南有王守仁,各地的義軍土匪終於有了漸漸平複的趨勢。
不過,還是有一部分人在負隅頑抗,這其中包括想趁亂而起的凶徒和騎虎難下的可憐人。俗話說,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瓦解義軍雖有效用,但畢竟見效緩慢,如能勸降叛軍首領,才是快速平息戰事的關鍵。
於是,馬中錫在思量再三後,最後決定到叛軍首領劉六、劉七的大營中開誠慰諭。江彬等人聞言皆是大驚,一些人是極力勸阻他:“萬萬不可,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等是萬死難贖其罪……”
江彬一夥則是假意附和:“是啊,是啊,賊匪窮凶極惡,萬一出了岔子,這教我等如何交代呐。”
馬中錫卻道:“我意已決。如能為國捐軀,那亦我的福氣。”
此後,他真帶了酒食,孤身到了叛軍大帳中。他先言聖上的仁慈和功績,又道民心所向:“陛下率軍,深入韃靼腹地,誅殺汗王 ,解決了數百年來的邊患。這等功績,堪稱是曠古爍金……雖然給百姓增添了負擔,但這絕非是陛下的本意,而是底下的貪官汙吏,強征濫收。陛下得知真相之後,也大為痛心,即刻下達聖諭,一則裁汰昏官,為民主持公道,二則廣施恩惠,給黎民安身之所。這樣的聖明之君,實是百姓之福,如今聖恩當前,你們當感恩戴德才是,怎麼反而還拒斥不納呢?”
之後,馬中錫又講了加恩的政策,言明有不少投降之人,都已經在回鄉的路上,此後能夠過上安定的生活。他苦口婆心道:“這年頭,如能活命,誰又會起兵造反?老百姓是不想打的呀。你們既然聲稱是為民請命,也該聽聽底下人的心聲才是。”
劉六、劉七等人聞言萬分感慨,隻是他們雖然情緒激動,卻仍未投降。劉六仰天長歎道:“馬都堂有所不知,非是我等要負隅頑抗,而實在是騎虎難下……”
馬中錫不解道:“此話何解?”
劉六、劉七等人道:“死在我們手下的官員、皇室,不計其數。朝廷要是能赦免我們,我們當然願意降,隻是這樣的事,馬都堂能否做主呢?”
這一言,將馬中錫問得啞口無言。他道:“本官自會向聖上上奏,對你們從輕處置,可你們也萬不可一錯再錯啊。”
可想而知,馬中錫的上奏沒有得到任何回音。因著他根本做不了主,這場勸降也激不起太大的水花,最後隻能不了了之。義軍仍然在四處討伐,燒殺搶奪。中央的言官見平亂遲遲不見效,也生懷疑之心。彈劾馬中錫和江彬的奏疏,如雪片一樣,堆滿了通政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