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6章 預發來春晉錫榮(1 / 2)

貴極人臣 姽嫿娘 10666 字 10個月前

然而, 當月池與眾同考忙碌日久後,好不容易到了快結束時,她卻始終覺得心中難安。終於, 她也乾了和王守仁一樣的事, 在夜間悄悄查看試卷的字號, 來猜測她擬取用的新科貢士之名,結果卻讓她大吃一驚。

在貢院的房間中,她僵臥良久,終於長長一歎:“難怪,難怪這麼多年重第一場經義的風氣, 始終難改。”旁人不是傻子,她也未必是天下第一聰明人。

朱厚照本以為月池此次定會另辟蹊徑來取才, 卻不想到, 月池竟會在放榜前夕給他報信,言明為了公平起見, 還是得在首場經義上傾斜一些。這可大大出乎他的預料。他斟酌之後, 也在漏夜時分, 悄悄進了貢院。

貢院雖是科舉之地, 卻與監獄的布置有異曲同工之妙。不僅牆垣高聳,連外圍牆就有三重, 第一層外棘牆、第二層內棘牆、第三層磚牆。貢院的四角還有瞭望樓, 晝夜有人觀望。一見他, 即刻就有人下來問,是做什麼的。

朱厚照又來了一句:“鎮國公兼威武大將軍奉命巡查考場。”

駐守的兵丁, 誰沒聽過這個花名,一見他的容貌,真如天上掉下來一個活龍一般。他們忙一邊將他迎進去, 一邊又要去通稟。朱厚照忙道:“莫要聲張,不必驚動旁人,把李侍郎叫來,梁尚書如未安寢,便也喚來。”

皇爺當年是鄉試就落榜,也沒有考會試的機會,這次能進來看看,彆說心裡還有點小激動。他穿過三龍門,路過明遠堂,看到木柵與號房,仍心有餘悸,這看起來比鄉試之地還要壓抑,在這裡考上三場,隻怕皮都要脫一層。

接著,他就到了公堂與居室。梁儲、月池這次已然候在這裡。梁先生在這種地方見到皇帝學生時,真真是一個頭兩個大。上次去昌平,把皇上弄回來的是他,這次在貢院,碰見皇上的還是他。

梁儲:他怎麼就那麼背呢……

月池亦是大吃一驚,她沒想到,他居然會親自來。

朱厚照望見他們時麵上原本還帶著笑,可待到看清他們的樣子時,神色卻冷了下來。他雖早有預料,也做了準備,可當四目相對時,仍是大吃一驚。

他有心罵她幾句,隻是話到嘴邊,卻隻剩一句:“知道的是李副總裁在此迎駕,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久試不第的怨……”

他說到一半,又深覺不祥,忙咽了下去。而月池聽到副總裁這個幾個字眼,也覺頭皮發麻。她一入貢院,人人恭迎副總裁,聽得她渾身不得勁,她強令眾人,無需這麼叫她,倒博了個謙虛謹慎的美名。

朱厚照入了公堂,對他們道:“不必拘禮,都坐吧。”

他使了個眼色,左右一邊去搬凳子,一邊來奉湯水。梁儲眼看自己的碗中是參茯苓淮芪雞湯,月池碗中卻是黑漆漆的湯藥,不由愣住。月池笑道:“尋常食補,已是無益,需得用些藥。”

語罷,她便眼都不眨,將藥汁一飲而儘。梁儲是已然白發蒼蒼,可她卻正是風華正茂,大展宏圖的時候。一時之間,堂上兩人都頗感淒楚,可她本人卻似渾然不覺。

她起身謝罪道:“是臣無能,方勞您走這一趟。”

朱厚照彆過頭去,調整心緒方回轉:“坐下說……”如不是梁儲在此,他真想叫她躺下說。

月池又一次落座,她道:“萬歲容稟,臣知您這次為何而來,但這一結果,實是我與梁先生再三商議後,得出的最為合適的決斷。”

朱厚照道:“朕知你們的膽識,如不是碰到了棘手之事,必不會主動退步。是有人要挾你們了?有朕在此,大可直說。”

梁儲心下感動,他搖了搖頭道:“謝皇上隆恩,但您治國法度嚴明,誰又敢在會試前夕威脅主考?”

朱厚照道:“那是為何。你們都是見過風浪的人,一個會試,何至於將你們逼到這個地步。”

他忽然來了一句:“再吃點東西。”

梁儲一愣,月池已經接口道:“太晚了,吃下去不克化。”

朱厚照道:“是甫裡鴨羹,葛林說了,少食多餐不妨事。”

月池點頭道:“再來一點兒吧。”

話雖如此,她也動了兩三匙,便不肯再飲了。

梁儲心念一動,甫裡鴨羹是蘇菜,先帝在時,有些臣子為了得寵,亦學宦官作風,給皇上獻菜,沒想到,他今兒還能看到反過來的事。

朱厚照還要再言,月池卻對他使了個眼色。朱厚照回過神道:“梁先生繼續,朕聽著呢。”

“……”梁儲默了默道:“老臣鬥膽請教萬歲,科舉一試,用途何在?”

朱厚照挑挑眉:“為國取士,為民謀福。”

月池接口道:“萬歲聖明,為國取士好說,朝廷需要經世致用之才,我們依照需要取就是了。可為民謀福,何解呢?”

朱厚照道:“為國取良才,自當能為民謀福祉。抑或是,你是念及品行?”

月池歎道:“即便要看品行,從考卷上亦看不出一二。誰好誰壞,也輪不到我們來斷。萬一他入官場後,心變得黑如墨汁,難不成還要找當年的座師負連帶之責。”

朱厚照失笑:“即便是親爹媽,都負不起這個責,何況是座師。”

月池道:“但眾口鑠金,積毀銷骨,臣卻不得不慎重。算是臣躲個懶吧,這事隻得您來出麵。”

朱厚照佯怒道:“你倒是打得如意算盤,兜不住了,就來找朕了。”

月池也笑:“這人是選來為您效命,又不是為我謀私。我兜不住了,可不得找您了。”

這是東西吃完了,又要開始說笑了?眼看他們還要再說下去,梁儲忙重重清了清嗓子。

朱厚照輕敲著桌子:“噢對,說到哪兒了,為民謀福與看重首場之間,有何關聯?”

月池道:“適才您說了,選賢舉能,牧首一方,固然是為民謀福,這是科舉外在的效用,卻不是科舉本身的功能。科舉的本身,就如這燈一樣,引著無數飛蟲由下而來,身入光明。”

這些小飛蟲,前仆後繼地跳進燈籠中,在燈芯四處飛舞。有的投入火焰,燒得粉身碎骨,明明隻是化作燃料,自己卻以為是在薪火相傳,照亮這漫漫長夜。而更多的,卻隻是上下翻飛,自恃高人一等罷了。

朱厚照仍有些不解:“難道改了後的科舉,不能從民間選才了嗎?”

梁儲歎道:“啟稟萬歲,貧寒士子,能做好經義文章都是寥寥,遑論經世致用?”

一個窮苦農家養出的讀書人 ,除卻那些天賦異稟之輩,絕大多數人在前半生都在和八股文章死磕,他們中又能有多少人,能夠一入考場就指點江山,激昂文字。這次考試中,答得有幾分見識的,竟然大多都是官宦之後。這是很可怕的現象。

科舉是底層上升的主要通道,寄托著無數家庭的信仰,使得社會保持動態的穩定。對底層百姓來說,唯有科舉讓他們靠得住、信得過,讓他們相信隻要家族中考上一人,就能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即便不中舉也不怨朝廷。

而一旦這個官民兩利的上下流動通道遭到破壞,大蛋糕完全被官宦獨吞,窮人的孩子不論如何努力苦讀,也沒有出頭之日,永遠隻能被人踩在腳下。那麼,等到朝廷的,就是再一次驚天動地的起義。

一次科舉而已,按理說隻是扭轉文風僵化的良好開端,遠不至於造成這樣惡劣的影響。可架不住,吏部清理冗員,招來不少仇怨,外頭的人正虎視眈眈,盼著他們行差踏錯一步。屆時,經曆動亂後的民意,又會淪為有心人手中的刀。

朱厚照隻聽到這一句,便已然明白,劉六劉七作亂同樣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他是何等精明的人,如何算不出這一筆帳。與其養兵發兵靡費眾多,倒不如給點小恩小惠,庶民隻要能吊著命,就不會起兵造反,可官員卻是隻要有貪的機會,就一定要撈個夠本。

他道:“朕明白了,這次便隻能罷了。可三年之後,又當如何?”

梁儲道:“萬歲容稟,老臣以為,我朝的科舉既已與府州縣學教育緊密相連,何不在各級學校中多開設幾門學科呢?諸如律學、醫學、算學、武學,皆乃有用之學。”

月池補充道:“獻吉兄現任南直隸提督學政,如不是寧王作亂,他早就將各級文教整頓一番,陛下不如給他一個大展宏圖的機會。”

朱厚照眉心微動,他道:“也罷,趁著東風,也好好調理武學。”

就這三言兩語中,文官與皇權又過了一招。梁儲希望能將武學並入官學之中,成為其中一個科目,可朱厚照的意思分明還是要保持二者的獨立性。他是要將武將的培養、選拔、擢升建立成一個相對獨立的係統。

天很快就蒙蒙亮了,月池送朱厚照回宮。昏暗的天色,如一層黑色的紗幕,遮住了繁花明麗的色彩,卻使得花蕊中的芬芳越發沁人心脾。月池踩在濕潤的磚地上,叮囑他:“雨天路滑,騎馬慢些。”

朱厚照卻問她:“你總叫朕慢,可你自己卻是在悶頭往前走。難道就不怕一腳踩進坑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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