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池苦笑一聲:“還是那句話,要是連我都不去踩一踩,咱們豈不是更成了聾子瞎子。增加財用和治理人才必須同步進行。要是隻做前者,不做後者,那就是有再多的銀兩,都會被官僚截留,留給咱們的寥寥無幾。好的製度也會變成一攤爛泥。可要是隻肅清官製,不多給他們一點好處,他們又會群情激憤,鬨出事端來了。”
朱厚照有心想問,要是你沒有做到二者並舉呢,要是你給的好處,遠不能抵消他們的不滿呢,那時又該如何。是又來一次宣府舊事,鬥個你死我活嗎?可他沒有問出口,因為他早就知道了答案。
他忽而笑道:“不說這些了,還是談談咱們的事。”
月池一愣:“咱們的事?”
朱厚照佯怒道:“這次你應下的事,可是食言了。你要怎麼賠?”
月池道:“他們即便不是棟梁之材,亦有成為棟梁的潛質。翰林院中,總不至叫他們,真讀三年經史。”
朱厚照瞪大眼睛:“那朕不管,若人人都像你這樣食言,那這還有什麼王法?”
月池無奈:“您想要什麼,不妨直說。”
朱厚照神色一肅,半晌方道:“朕幫你找了一位名醫,你叫他給你看看。”
月池乍聽一怔,這本是常事,可他神色明顯有異,月池突然回過神來,必是看“那方麵”的!
她的心突突直跳,垂眸道:“勞您費心,可木已成舟,非人力可為。”
朱厚照道:“不試試,你怎麼知道不可為呢?即便不可為,好歹也替你瞧瞧彆的病症。”
月池道:“葛太醫就很好。”最好就好在,他是兒科出身,不同婦科。
朱厚照道:“他要是真的好,也不會這麼久都沒把你醫好。”
月池苦笑道:“葛太醫已經儘力了。臣隻盼著,能以這微薄之軀,為您,為這天下多做些事……”
朱厚照聽不得這樣的話,他道:“你才多少歲,哪裡來得這些喪氣之語。朕有意修則色寺,邀西藏活佛,入京弘法。”
月池忙打斷道:“萬不可如此。”
朱厚照問道:“那你就去就醫。”
月池如今是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她這樣的人,竟也僵到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朱厚照拉著她的手道:“說好陪朕一輩子,即便隻差一炷香,也不算一輩子。你總想做出一番大事業,可沒了身子,其他不都是一場空。你彆擔心,朕找得人,是此道的聖手,口風很緊。他就外頭的馬車上候著,你就進去讓他把個脈,神不知鬼不覺……”
月池隻覺頭都要炸開了,她手心全部都是汗水,下意識甩開他,脫口而出:“不成。”
麵對朱厚照詫異的眼神,到了最後,她就隻能撒潑了。她道:“我都已經這樣了,您這又是何苦呢,再看也看不出什麼名堂。您居然還迫不及待地把人帶來了……您要是不放心,自己來驗,何必找這些由頭。”
朱厚照先是一愣,而後又強壓下翻滾的心緒道:“你誤會了,朕不是那個意思……”
“是不是那個意思,你自己心裡有數!”月池望著他的眼睛,語塞了一瞬,可她仍然說了出來,“如真要驗,就乾脆殺了我來驗屍吧。”
朱厚照氣得渾身發抖:“直到現在,你都不肯信我。”
月池深吸一口氣:“……我不是不肯,而是不敢。”你給得是情誼,我賭得卻是全部。
兩人又一次不歡而散。直到放榜之後,他們都沒怎麼見麵。
月池擁著被子,躺在羅漢床上。貞筠端著一碗甜湯近前來。月池往日還要推辭一二,如今也不敢說這話了。她忙自己移了桌子,起身接過碗。月池看到這淡紫色的湯羹,便知是核桃酪。小小一碗,需費不少功夫,先將核桃仁去皮,又要將紅棗剝皮取棗泥,還得將米搗成米漿,如此三樣放進銚子中熬煮,才得這一小碗。
月池拿起湯匙,細細品了一口,隻覺濃香撲鼻,全然是核桃與棗本身的甘美醇厚。貞筠問道:“好喝嗎?”
月池歎道:“好喝是好喝,就是太辛苦你們了。這一碗,怕是得兩三個時辰吧。”
貞筠道:“這算得了什麼。近來可是出了什麼事呢?”
月池一怔,她不動聲色道:“怎麼突然這麼問?”
貞筠哼道:“你不說,我就沒長耳朵了嗎?我們四個人,輪流出去打聽,外頭是說什麼的都有。”
月池道:“不必掛心。兩榜進士的人選,都是皇上首肯過的。這火怎麼也燒不到我頭上 。”
貞筠奇道:“那你怎麼是這個樣子?”
月池一時語塞,半晌方道:“說來也是自作孽……”
貞筠早知始末,這次聽說朱厚照要找人替她瞧病,亦是大吃一驚。她道:“這可萬萬使不得,那是專門瞧這個,說不定一下就能看出來,你這從頭到尾壓根就沒……”
月池扶額道:“誰說不是呢?我這次雖然用話堵了回去 ,可卻絕不了他的心思。除非我今後再也不病了,否則總是難說。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如今是看病難,出京亦難。”
貞筠恍然,她倒是難得站在了朱厚照這邊:“你這個模樣,時春又不在,誰敢放你出京。隻是,這麼一來,豈非是比往日更危險。往日,他不會留神那個,可現下,他隻怕晚上做夢都在琢磨呢。”
月池道:“而這次一旦發現,就不那麼容易能了 。”
貞筠訕訕道:“要是換作我,非得活活氣死。”
兩人一時麵麵相覷,半晌,貞筠方道:“開弓沒有回頭箭。話都已經說出去了,後悔也沒用。還是快把身子養好吧,就改了四天卷子,又搞成這樣了。”
月池道:“不成,我還得寫奏本。這次春闈,聲勢浩大的革新,卻是虎頭蛇尾,我總得給個上上下下一個說法。”
然而,月池奏本還沒來得及遞出去,梁儲與王鼇的聯名上書都已經發到通政司了。王鼇也是狀元出身,當年的科舉文章被視為範本,上下傳閱,這在狀元中也堪稱是佼佼者。可他卻也一早對科舉取士之道提出意見:“國家以經學取士,其名最正,其途最專;然天下之才,自非一途之所能儘。”
怎麼能通過隻考經義,然後選拔出算學、法學等人才呢?科目的確是太單一了。所以,當月池提出要重第二場、第三場時,他是舉雙手讚成的,可沒想到最後的結果卻是這樣的。
不過,他們倆在奏本上,當然不能像對朱厚照本人一樣說得那麼直白,而是指出考生策論差強人意,以至於不得不繼續重首場。要變科舉,需先改學製。官學需要經曆一次整頓、變革。科目要增設,學官要豐富。他們甚至提出,可以讓各省長官輪流去給學子開講座。
這在朝堂上引起了軒然大波。守舊之輩要堅持經義第一,可革新派卻說,他們並不是不重經義,而是要培養出德才兼備的優秀生員。這使得楊慎這個新科狀元的風頭,都不那麼耀眼了。
楊慎在經義上的造詣,堪稱是海內無雙,他又是閣老之子,即便再不通庶務,在二三場上的造詣也不是旁人可比的。他不中狀元,誰還能上?楊夫人喜得要在家中放鞭炮,卻被楊廷和勸阻。東閣大學士神思緊繃,生怕再來一個科場舞弊案,壞了他們家大寶貝的聲名,所以一早就放出了聖上是真的欽點兩榜進士的消息。
往年雖然也有讀卷官從頭念到尾的操作,不過朱厚照往往聽完鼎甲就打退堂鼓,可這次人家可是從頭聽到尾的。有了這一樁,旁人說話就不得不小心些,隻能傳泄題,不能傳批閱不公了。
可隻要人去細細一打聽,就能發現,梁儲和李越在宮中確定試題之後,壓根就沒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貢院鎖宿。外頭的人連主考本人都見不到,又何談請托泄題。有些人罵道:“這廝原來是早有準備。不過即便如此,也免不了他泄題的嫌疑!他出這些偏題怪題,擺明就是為難人。”
這話依然站不住腳。朝廷大員,經此一試,更加直觀地看清了當前讀書人的思維短板。
戶部尚書王瓊歎道:“這都能當作是偏題怪題,難怪老夫手下有些人,連賬麵都算不清,悉數丟與吏員,更彆提其他了。”
刑部尚書閔珪道:“許多進士是到了觀政時,才開始看法條。”
禮部尚書張昇也道:“禮樂射,禦書數。古六藝,今不具。太/祖爺明言‘治國之要,教化為先;教化之道,學校為本。’”
到了最後,科舉舞弊竟被扯到了學政改革上。有些人甚至以為,這才是月池最終的目的,原本以為他是招攬門生,誰知竟然是劍指官學。劉瑾就歎道:“這份心機,真是讓人嘖舌。可惜,人家文官可以直接改官學,可咱們宦官,卻不好再在內書堂做文章。”
無論外頭如何議論紛紛,文官學校與武官學校的完善被提上了日程。而平虜伯江彬也適時放出一個大雷,他覺得不僅文官要裁汰冗員,軍隊裡頭的冗兵也不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