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7章 瘦影自憐秋水照(1 / 2)

貴極人臣 姽嫿娘 9097 字 10個月前

江彬做出這個決定, 是他和狐朋狗友深思熟慮後的結果。首先,皇上已經借李越之手,深刻表達了對他們不作為、亂作為的不滿。皇上把他們抬上這個位置, 不是想讓他們像太監一樣, 隻為哄他高興, 而是盼著他們能乾點實在的。

可到底要做什麼事呢?一眾邊將傻眼了。一來他們是行伍出身,原本就隻會打仗,可現下北方沒什麼仗給他們打,他們也不想到那瘴癘之地去,和王守仁搶飯碗。二來如真要整頓京營, 等於拿牙去啃硬骨頭。

首先是缺銀子,朝廷給京營的軍餉是一筆大數目, 可各級將領多少得刮一點。即便是王守仁在時, 也沒法子完全堵住這些陋規,因為明代的俸祿實在太低, 如真按洪武爺的規矩, 大家都不要活人了。王守仁最後的下場, 大家也都看在眼底, 被投入牢獄,好不容易才撿回一條命。

而在他走後, 他設立的預算製和報表製雖然還在進行, 可水分卻多了不少。穀大用等人也隻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至於京郊軍屯, 一時倒是無人敢占,隻是收上來的糧食當如何分配, 多少有一些向上偏移。在這樣的情況下,一旦要大規模練兵,銀錢鐵定會吃緊。

其次是人心不齊。世襲將官的份額太大了, 兵部以前也想過法子,劉大夏在給朱厚照當麵說明了世襲將官的不堪後,就著力去改進武學,嚴明武舉。但正如馬克思所說,人不能憑空創造曆史,隻能“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從過去承繼下來的條件下創造。”

世襲將官自永樂後期時,就已經有頹廢之象,頹了這麼多年,要想叫他們重新振奮起來,不下狠手是不成的。然而,隻有真按洪武爺的規矩鬥硬,才會有一二療效,即“令應襲子弟送都督府比試,騎射嫻習,始許襲替。”

可即便是江彬不要命去要去賭這麼一把,朱厚照也未必會同意,萬一這麼一考,把人都攆出去了呢?

江彬原以為自己是掉進福窩,誰知是豬八戒照鏡子,裡外不是人。他不是沒想過退下來,憑他的功績,隻要安分守己,倒也能如其他勳貴一般混個平常日子。可一方麵是不甘心,江彬的骨子裡有一股天然的狠勁在,那麼多討好朱厚照的人,可唯有他在生死關頭,能豁出去擋在老虎麵前,來博一場富貴榮華,這份心性堪比豺狼。

他已經爬了這個地步,正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頂峰,這時反叫他急流勇退,他如何能甘心。另一方麵到這個地步,是進是退早已不是他一個人能說了算。他背後站著的是整個邊將集團。

隨著北伐大捷、寧王伏法,一直以來處於帝國底層的士卒漸漸挺直了腰板。邊將與世官之間勢必會有一場惡鬥。而他的出身,他的地位,就注定他必須站在風口浪尖。

江彬在想透這一點之後,不由飲下一杯苦酒:“什麼皇庶子,我看是出頭的椽子!鐵定先爛!”

許泰歎道:“江哥,事到如今,這頭是出也得出,不出也得出。咱們要是主動出,可能是有點磕磕碰碰。”

癭永補充道:“要是打了退堂鼓,現在就得爛。咱們的仇家都盯著呢。”

劉暉道:“也不必這麼揪心。瞧瞧人家李越,他鬨成那個樣子,不也活得好好得嗎?”

江彬道:“那能一樣嗎?!他和皇爺是什麼關係?”

劉暉理直氣壯道:“這不都是一家人嗎,何必這麼見外呢?”

“……”江彬一時真被噎得翻白眼了,神他媽的一家人。

許泰又來了一句:“江哥,咱們沉寂的時間夠久了。我們是做臣下的,總不能事事都要皇爺來督促。依我看,上陣親兄弟,打虎父子兵。”

父子兵……於是,江彬一橫心,選在這個關頭冒了出來。一則既然惡鬥不可避免,那他就先下手為強,先淘汰一撥冗員。二則也算是分擔炮火,也算賣李越一個好。果然,他蹦出來之後,罵李越的人又少了一波。

他做得不錯,朱厚照當然要予以表彰。朱厚照破天荒地又頻頻召見他,誇他孝順懂事。孝順的“乖兒子”低眉順眼道:“父皇謬讚了,能為二位長輩分憂,是我做晚輩的榮幸。”

江彬既然要乾,那當然就是要乾一票大的,不捅一個驚天大案出來,如何能震動朝野呢?

他拿來做筏子的人,名叫石璽。石璽是鳳陽人,因祖上的軍功,襲了一個武平衛指揮僉事、參將的職位。就是這麼一個的參將,卻攪得當地民不聊生。他豢養了家丁惡奴數百人,想方設法奪取軍民的財產。在他這裡,挪用軍餉都是小事。他公然設置抽成,命令過往商人都要上他“上供 ”,甚至鏟平彆人的墳頭來為自己修莊園。

朱宸濠作亂後,朝廷查處同黨,發現了石璽和寧王勾結的證據,於是將他充軍毫州。可沒想到,此人真個是手眼通天的人物,人到了毫州,依然能做土皇帝,占人田地,淫□□女 ,還殺害了一家人。事發之後,朝廷要將他處斬。他卻在公文到之前就收到了消息,腳底抹油跑了。可豪州知州顏木卻不是庸碌之輩,他上奏堅決要求處置石璽及其同黨,還要親自率人去追捕。

這樁大案鬨了出來,可謂是捅了馬蜂窩。江彬說得非常直白:“聖上為天下太平殫精竭慮,我等雖不才,可也為家國安定拋頭顱、撒熱血。誰知,世上竟有如此凶橫忍肆之徒,依仗祖輩的功勳,不思報國,反而在人背後捅刀子。朝廷恩蔭百年,怎的反而養出這些賊來!”

這話可謂是難聽至極,一眾世襲將官,頗為惱怒,就連英國公等人都麵露不虞之色,指責他:“難道就隻有你一人出力,我們皆是屍位素餐的?”

江彬最後雖然認了慫,表明是自己是粗人,並無冒犯之意,他隻是義憤填膺,指責這些罪大惡極之徒而已,卻不知道為何大家要抓著這個不放。一眾人遭他氣了個倒仰,卻不好真正為這個與他在金殿上吵起來,隻得生生將這口氣咽下去。

隨後,毫州知州顏木所查出的真相,卻將這句話變成了一記耳光,狠狠打在世官集團身上。顏木率人,奔襲至東昌府,將是石氏父子緝拿歸案,清查明細後發現石氏父子奪占黎釗等五百餘家田產,共百多頃,房屋一千多間,銀兩萬餘兩。

這個數目,真可謂是令人發指。月池幾乎是立刻就沉下了臉。看來,她去韃靼的這些年,中央雖然被整治得不敢動彈,可民間卻依然有人仗著天高皇帝遠為非作歹。

她心思一動,掀袍奏請道:“陛下容稟,劉六劉七作亂時,天下庶民乃至士林中的糊塗之輩,竟將原因歸咎於陛下北伐,多征軍餉,可如今看來,是這些人不明真相,以致於中了有心人的奸計。國有流餓之民,罪在官有腐蠹之藏!區區一參將,如此肆意妄為,背後必由人相護,如不將國之妖孽連根拔起,聖上聖譽何存,黎民安樂何在?”

朱厚照冷笑一聲,他隻說了一句話:“著北鎮撫司緝拿審問石璽及同黨,務必吐出實話來。”

朝野上下一時寂寂無聲,連一根針落地的聲響都能聽見,北鎮撫司專理詔獄,一些特彆重大案件,往往北司嚴刑拷問,鍛煉周內,始送法司。這都是聖上的心腹直屬,看來,這是要玩真的了。

新科狀元楊慎,剛剛點了翰林院修撰,在出了殿上時,才覺得自己的脊背出了一身汗。他四處尋找月池的身影,卻發覺她正對五府將官微微一笑。她監了一場春闈,人又憔悴了一些,一身赤袍玉帶,更顯溫潤儒雅。可隻是這麼一笑,卻叫一群大老爺們生生打了個寒顫。

楊慎已是許久不見月池,在考試前,他為了避嫌不敢去,而在考後,他則是頗覺尷尬,也不知道同她說些什麼。直到出了這檔子事,他才找到了理由慢慢挪過來。

隻是,真個到了她麵前,就要張嘴時,他卻突然語塞了。謝丕撲哧一聲笑出來。月池也麵上有笑意:“怎麼,連喊什麼都不知道了?”

楊慎哽了許久,硬是沒把那一句“座師”叫出口,最後來了一句:“下官拜見李侍郎。”

月池忍不住放聲大笑,她道:“可真有你的。說吧,什麼事兒,楊修撰這等忙人,想來是無事不登寶殿。”

楊慎的臉漲得通紅,他道:“……我不是故意不來的,隻是,這……”

他半晌擠出來一句:“都怪那燈花!”

月池一愣,這才想起,楊慎第一次落榜,就是因燈花燒了他的卷子。如不是燈花燒卷,他必能早一屆高中,要是早一屆中了,哪還有今日的尷尬事呢?

這話一說,又惹得大家笑將起來。他們一同回到翰林院,笑過之後,楊慎才切入正題。他問道:“能揭穿這樁大案固然好,隻是北鎮撫司來審問,我總擔心,會出岔子。”

他說得還算比較委婉,穆孔暉就非常直了:“錦衣衛榨取錢財,隻怕比尋常軍官還要狠些,叫北鎮撫司去審查,又能查出什麼?”

這說的是錦衣衛戕害百姓之事。據說,錦衣衛校尉、軍士在京城巡查,將來路不明者,一律當作囚犯緝捕。如有銀子的還能用錢贖身,沒權沒勢者就隻能被充入苦役。

康海則道:“太/祖爺早有訓示:‘訊鞫者,法司事也。凡負重罪來者,或令錦衣衛審之,欲先付其情耳,豈令其鍛煉耶?而乃非法如是。’”

他們話裡話外都是對錦衣衛侵奪司法權的不滿,而對她說的原因,則是希望她帶領他們想出辦法來,把這權奪回法司。

月池麵上的笑意漸漸淡下來。帝國的權柄隻有這麼多,給了這個,自然就不能給那個。武將希望獲得較為崇高的地位,可文官也不願大權旁落,而皇帝本人更要提防下頭,維係自己至高無上的地位,所以任用宦官和錦衣衛監察文武百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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