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這些年輕人,他們不會認為自己是在奪權,而認為拿回的是天經地義屬於他們的東西。
月池長歎一聲,糟糕的是,朱厚照也是這麼想的。而這兩邊使力,都會使到她的頭上來。事隔多年,她又漸漸有了做夾心餅乾的感覺。
她道:”沒有你們想的那麼容易。”
康海不解道:“聖上對您的看重,世人皆知,隻要您肯牽頭此案,必能查個水落石出。”
月池苦笑著搖頭:“我畢竟也是文臣。隻要是文臣,在這官場中辦事,就要逐級上報,層層下達。時間就在這一層層消磨,消息也在一級級彆走漏。石家父子如何能在朝廷的公文到達前,提前逃跑?你們有想過嗎 ?”
眾人一時語塞,月池道:“我們之中的一些人,也並不清白。這叫萬歲如何肯信?”
穆孔暉道:“可北鎮撫司難道就可信了嗎?”
月池道:“北鎮撫司至少可以直達天聽。由他們去,的確最快。說來,都是同殿為臣,互相彌補,互相監督,才是聖上所樂見的局麵。再說了,這次鬨得這樣大,事關皇上的聲譽,即便借楊玉幾個膽子,他也不敢做太多手腳。”
楊玉的確是自覺被架在火上烤。他恨得咬牙切齒:“江彬這個王八羔子,真真是好日子過舒坦了,在朝堂放一陣屁,倒把事情全部甩給老子。還有李越,什麼事都有他來出頭!”
他的下屬副指揮使張允歎道:“可偏偏他就是比旁人會出。要是換做六科廊那一幫人,隻會嚷嚷民間疾苦,殊不知聖上根本聽不進去。可他卻直接指向聖上的聲名,這一下不就打在七寸上了。”
楊玉聞言一怔,他頹然道:“李越十歲就入宮,同吃同坐,早已把皇爺摸得透透的。這麼一個人,眼中還揉不得沙子,我怕咱們日後的日子也要難過了。”
張允道:“咱們收斂點也就是了。再說了,天塌下來,不還有高個的頂著嗎?”
楊玉嗤笑一聲:“你敢在皇爺麵前充高個兒?”
張允道:“咱們算是哪個牌麵上的人,可不還有錦衣衛舍人嗎?”
所謂的錦衣衛舍人,是錦衣衛的編外人員,專門任命公、侯、伯、都督、指揮的嫡次子,使他們安享朝廷俸祿。錦衣衛舍人每個月的月糧隻有四石,如何夠這些紈絝子弟揮霍,他們過去在京中勒索,如今京中風聲緊了,就會想辦法外放,去地方上打秋風。
張允道:“要是真鬨起來,就把那撥人甩出去,要是能再來一場郭家的大案,我也就認了。”
楊玉道:“那怎麼可能,要真到那個份上,隻怕有些人就要再脫一層皮了。”
此話一出,兩人皆是心頭一驚,四目相對之後,皆不再言語。
楊玉雖抱怨,卻也不敢懈怠,心急火燎地率眾連夜出京,去提審石璽。誰知,他到了毫州後,卻得到消息說,石家父子死了!
楊玉又驚又怒,逼問毫州知州顏木:“好好的,人怎麼會沒了的?”
顏木攤手無奈道:“石璽造孽太多,一經抓回,本地男女老幼無不切齒痛罵,他是活生生被被郡民丁淮踢死的。”
楊玉又問:“那他兒子呢?”
顏木道:“石堅是自縊於獄中。”
楊玉的麵色慘白,他道:“還是晚了一步,這下可好了,如何交得了差。”
張允忙道:“石家的仆從何在,我們也可審問。”
楊玉靈機一動,隻有人審,能把事情圓過去,不就行了。他最後呈上一疊奏報,的確還牽連了幾個人,隻是都是鳳陽府中的人物,遠沒有到中央。
朱厚照氣得將密奏仍到地上 。他想了想道:“叫他們把石家的家眷提回來,交由法司。”
這是要叫法司再查一遍的意思。隻是,石家父子既死,得來的奏報亦有限。光憑這些,可興不起大獄。
月池聽聞前因後果,情知必是不了了之。自從上次吵過之後,他們又有許久未曾私下見麵了。月池想了想,又一次入了宮。
朱厚照彼時正百無聊賴地躺在美人榻上閉目養神。天氣漸熱了,他也不想再用熏香,而是殿內儘設牡丹。一叢叢半人高的枝株之上,昂然怒放著碩大明麗的花朵。明麗的魏紫,燦燦的姚黃,繡球一般的豆綠,嫣紅色的島錦,競相芬芳吐豔。而朱厚照的身旁,則是一盆極為素豔的白牡丹,輕盈如楚女朝雲,皎潔如姮娥夜月。
朱厚照聽到悉悉簌簌的聲響,不由皺起了眉:“朕不是說叫你們不要來打擾嗎?”
月池跪在花叢之中:“可是臣來錯了?”
朱厚照一驚,他下意識要睜開眼,卻在回過神來後,立刻轉過身。月池沒想到他會是如此反應。她望著他的背影,伸手推了推他道:“這麼大的人了,還耍什麼小孩子脾氣。”
朱厚照又氣又怨:“朕就是長到八十歲,也不和沒心肝的人說話!”
月池:“……”
她又和他說了幾句,他卻隻是不理,最後甚至還叫人帶她出去。
這次果真是惱得不輕,月池心知,她表現出毫無理由的懷疑,又一次傷了他的心。可這彌天大謊已經撒下來,她便隻能繼續騙下去。
她想了想道:“我知道是我不對。您一心想著為我好,可我卻抱著自卑之心,辜負您的好意。我不是不信您,而是這世上,我能信的隻有您。”
朱厚照一怔,他隻聽月池在他身後輕輕道:“我不敢冒那樣的險。我也不願意把自己好不容易長好的傷口,揭給旁人看。”
外頭的粼粼波光,在紗窗上映出朦朦朧朧的影子。朱厚照望著迢迢水色,冷聲道:“可你不該那麼說話。你其實並不在乎我的感受,對嗎?李越,朕亦有尊嚴,朕不是你的那些傻蛋屬下,打一個巴掌,再給一個甜棗,有事鐘無豔,無事夏迎春,在朕這裡走不通!”
他的心中如明鏡一般,石家父子若是還活著,這案子若是很順利,他未必會這樣乖乖認錯。
月池一時啞口無言,她問道:“那我究竟該怎麼做,您才能原諒我呢?”
朱厚照悶聲道:“晚了 ,心已如死灰,說什麼做什麼都沒用了。”
月池失笑:“您既已心如死灰,如何卻避而不見,您要是肯回頭看我,我不信您心中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