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扉外的小池中, 大朵大朵菡萏怒放,即便隔著紗窗也捕捉到綠葉紅花的碎影。李東陽歎道:“你太性急了,你的根基還沒有立穩, 卻開始和自己的立身之本兵戈相向。”
過往, 李越鬥宦官、鬥勳貴、鬥武將, 雖然曆經艱險,但最終到底是全身而退。除了獲得皇帝的支持,還有她背後的文官集團,清流派希望革除弊政,而期盼攬權者, 則是樂見文官的權柄擴張。
可如今,李越不僅對外頭的人磨刀霍霍, 也將刀全方位地伸到了自己人身上。隨事考成一出, 天下官員如同身陷枷鎖,而科舉改製一行, 諸如李龍之輩, 將終生無緣於功名。她觸犯了太多人的利益了, 還選中了一個糟糕的時機。
月池念及此也不由苦笑, 她道:“人算不如天算。”
李東陽長歎一聲:“我們都已是半截身子入土之人,不知何時就要身殞。大九卿的人事一變, 對於新政來說, 將是雷霆一擊。你實不該在此時提出隨事考成。”
他不過說了幾句話就氣喘籲籲。月池忙將水遞到他唇邊。他不過是略一沾唇就擺擺手繼續道:“老夫原以為你終究穩重下來, 卻不想你還是……如隻是稍稍收緊,也不至於到如今千夫所指, 如再等二十年,也不至於又被逼上懸崖。”
月池垂眸道:“是我想錯了,我隻是怕, 我等不到二十年。”
她何嘗不想安安穩穩做到內閣首輔後,再來大刀闊斧地做過一場。可她心知肚明,那是不可能的。她壓根就活不到二十年。等到那一天來臨時,她隻能躺在病床上,孤零零地死在這個異世,她沒有帶來什麼,也沒有留下什麼,就像一顆流星,身軀焚燒殆儘,帶來的也不過是一線光明而已。在她走後,又是漫漫長夜了。
屋內一片寂靜,甚至能聽到露珠從荷葉上滾落的聲音。李東陽看著她,透過她此時的麵容,仿佛已經窺見了她日後的命運:“‘千錘萬鑿出深山,烈火焚燒若等閒。粉骨碎身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
於謙之死,一方麵是因英宗昏庸不辨是非,另一方麵則是他個性剛直,鐵麵無私,因此才被人誣陷,說他謀立襄王之子,以至倒在了他曾經拚死守護的京都之中。
李東陽道:“你和於少保不同,你背後還有聖上。”
月池明白李先生的意思,她都願意將隨事考成的賬簿送往宮中,為什麼不能徹底和朱厚照和解?皇權和宦官已經被拉上了戰車,她可以借助他們和清流人士的支持,將中下層搖擺不定的逐利者爭取過來,就能夠在這次較量中獲勝。
畢竟,隨事考成對官員來說,是挑戰,可也是機會,多少背景不夠的人,終其一生,求爺爺告奶奶都無法往上升一步,做好做壞一個樣。可如今,有了隨事考成,誰儘心儘力,誰摸魚混日子,就一目了然了。可這份厚利,隻能朱厚照才有資格給,可他卻在這節骨眼裝死了。
月池比誰都清楚,這是為什麼。他可以耗,她也可以等,可李夢陽等不起。在江南幫助她推行科舉改製的文士等不起。他是在逼她低頭,或者說報複她。還在梅龍養傷的舒芬,也是一個定時炸/彈。
那日,李龍將舒芬、梁群迷暈後,本打算點火自焚。可他心狠手辣,生怕這群人最後不死,於是在點火後,還拿起刀來,先往妻子胡氏身上紮了一刀。他能弄到的,不過是三教九流流傳的蒙汗藥而已,又不是麻醉劑。胡氏在劇痛之下,慘叫出聲,拚命掙紮。而舒芬和梁群也在打鬨中,於火場驚醒。他們本可以轉身就跑,可卻看到了正在地上嚇得嚎啕大哭的兩個孩子。為了這個兩個孩子,他們和李龍展開了搏鬥。一個是喪心病狂,兩個卻是手腳發軟,卻還要護著小孩,根本無法脫身。
當周圍的鄰居見勢不對,到處叫人來滅火。舒家的仆人被李龍差長工調走,這才聞訊趕了回來。眾人一起運水,撲滅大火後,才發現幾個人倒在庭院中。李龍和他的女兒當時已經死了,而他的兒子、梁群、舒芬等人都是昏迷不醒。第二日,男孩也傷重不治,死在醫館。第五日,梁群身死,最後隻有功名最高,家世最好的舒芬,靠著好藥撿回一條命。
眾人都對李龍的遺書議論紛紛,大家都不傻,李龍在信裡說,舒芬和梁群是自願和他一起自焚抗議的。這話壓根都沒人信,也沒人指望用這個來打倒李越和李夢陽。
可除了這些瞎話外,他還在遺書裡真真假假寫到了一些東西,譬如蓬門小戶的學子,寒窗苦讀幾十年,隻是為了為國效力,可朝廷說改科舉就改了,雖然嘴上說官學裡可以學到新知識,可他這樣的寒門弟子,連秀才都考不中,根本沒有進官學的機會。他用大篇筆墨,細數身為大宗師的李夢陽是如何一刀切,官學裡的學政是如何拜高踩低,還有那些紈絝子弟是如何靠門路混得一個生員的名稱的。
他更是寫到,就連舒芬這樣的人,對能否更進一步都心下存疑。他們都在感慨,官宦世家出身的學子,從小耳濡目染,對政事的見解非同一般。可他們沒有這樣的家世,又進不了官學,就隻能靠自己的理解去考試,怎麼可能考得過這些人?他們這麼多年苦讀,難道都是白讀了嗎?
這是直指無數寒門學子心中的隱憂的。在月池主考時,民間就隱隱有這樣的傳言,借著李龍這樁“慘案”,借著有心人的推波助瀾,這股來自士林的抵製,終於爆發了出來。這其實屬於新政的陣痛期,在舉措尚未完善時,的確會帶來不利的影響。
但士林似乎不想給新政一個自我完善、調整的機會。安於現狀的人,不會想自己的安穩會給國家帶來什麼,他們隻會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抓住這種安穩,然後把一切變革的因素,都扼死在搖籃之中。抵製隨事考成的官員與抵製科舉改製的學子,正在擰成一股繩,想方設法通過打倒革新官員,從而為自己爭取更多的利益。而李東陽的病體,使得他們這一方的能量大大削減。
月池明白,她不能再等了。真真是可笑,何必囿於那一點道德和自尊呢?她早就是個第三者加感情騙子了,比這更壞的事,她也做過不少。她早就如同刀子一樣插在朱厚照與夏皇後之間,也越來越熟練地玩弄伎倆,利用彆人的感情。隻是,她的空手套白狼,最終失敗了,逼得她不得不拿出一點真東西而已。
她深吸一口氣,她道:“您放心,我會想辦法,讓皇上稱心如意,下定決心的。”
李東陽張口欲言,屋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月池霍然起身,她推開門,正看到朱厚照拂袖而去的背影。
月池在回過神來時,就已經叫住了他:“皇上!”
朱厚照隻是猶豫了片刻,就繼續大步前行。他走得像風一樣快,月池顧不得了,她想追上去,卻被錦衣衛攔住。她知道這次不說,等到東窗事發時,一切都晚了。她掀袍跪下:“萬歲容稟,臣有本密奏!是很重要的事,關係您和我之間,非常重要的事情!”
楊玉等人的臉都綠了,這是在說什麼?
她看到朱厚照頓住了腳步,他轉過頭,對著她冷冷道:“可朕已經沒有陪你粉墨登場的興致了。”
待到人都離去時,管家李莊才將她攙起來。這位忠心耿耿的老仆,擔憂地望著她:“李侍郎,您……”
月池緘默良久,半晌方道:“沒什麼,叫你看了一出‘狼來了’的故事。”
劉瑾知道這事兒之後,氣得臉紅脖子粗。他在屋裡來回踱步:“你說他是不是有病?明知道皇上想什麼,他去見李東陽時,嘴上還沒有一個把門的。這下好了,徹底鬨翻了!他們鬨翻了不要緊,關鍵是隨事考成,不要給老子玩脫了啊!”
司禮監好不容易抓住了一個鹹魚翻身的機會,不想讓這個機會白白錯過,萬一皇上賭氣,這不就廢了。
一旁的張文冕道:“依學生看,您多慮了,這事關朝局,聖上不至於為此賭氣。”
劉瑾道:“那可未必。那些童生、秀才,是腦子最蠢的,也最容易遭煽動的,萬一在南京聚眾鬨事,皇上也得擺出個態度來。”
果然不出劉太監所料,很快南京那邊就傳來學子圍堵學政衙門的事來。李夢陽枯坐在府衙中,惶惶不安的妻子和兒女就在他身旁垂淚。他委實想不出,明明是一件好事,為何會辦成這樣。
他的屬官道:“您的性子太急了,眼裡又揉不得沙子。這上上下下,哪有不貪的,偏您來了之後,一口氣處置了十來個教諭、訓導,還把學校裡的生員也攆出去那麼多。”